随笔|人之将死,其言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
为什么一个是“哀”,一个是“善”呢?
翻译成白话就是说,鸟因为怕死所以发出凄厉悲哀的叫声,人因为到了生命的尽头,反省自己的一生,回归生命的本质,所以说出善良的话来。
我以为,朱熹无意中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套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鸟,安知鸟非善?”我们读不懂鸟语,如何能判断鸟是因为怕死而发出那样的叫声呢?或者说,那样的哀鸣何尝不是在与世界友善告别呢?另一个是以偏概全的错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其言也善”的。可以说,人类有多少种活法,就有多少种死法,也同时就有多少种“其言”。当然,这些不是一一对等的关系,但死的多样性、“其言”的丰富性,才是生活的真实面目。
沈从文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日本动画片《铁壁阿童木》(我国引进的第一部日本动漫作品)的创作人手冢治虫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拜托你,让我工作吧!”。瞿秋白英勇就义前,看看周围环境又抬头望望天空说:“此地甚好!”。
人之将死,既有可能其言也善,其言也真,也有可能其言也恶、其言也假。但我笃信一条: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这个人的愿望、希望、失望、绝望、品性、德性、人性、兽性等高度的浓缩。
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较为频繁地接触到了与死亡有关的人和事。然而,我至今未能亲耳听到人在弥留之际的遗言。我父亲去世时,我和哥哥正在为他选墓地。选好墓地,邀同去帮忙的几个朋友喝酒。第一杯酒下肚,拿起筷子刚要吃菜,哥哥接到嫂子的电话:咱爸不行了。等我们弟俩赶到家中时,父亲已经长眠。后来朋友劝慰说,老人知道你们弟俩为他选好了墓地,所以安然去了。母亲病危时,我和妻子在床前,无论我们怎样呼喊“妈妈”,母亲始终不睁眼、不说话。后来看着母亲呼吸渐渐平稳了,我们稍稍安心回去吃饭。车子开到半路,哥哥电话过来:“景忠,回来吧,咱妈走了!”母亲“走”得符合她的个性:倔强、率性、干脆利索。
每当想起父母离世的情景,总是让我欲哭无泪。做儿子的总想在父母最后的时刻陪伴在身边,聆听父母最后的教诲,然而,父母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所以后来频频梦到父母,大约与这个有关。
唐诗有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在世,沉默是金是硬道理,有话就说也是真性情。二者相互对立,又相互映衬。以父亲为例,父亲的病情我们始终没有告诉他,他也始终没有问过。但我们清楚地知道,父亲是心如明镜的。
父亲是2001年11月4日去世的,当年的“五一”假期,外地的大姐二姐都来了。我请来了照相师傅,全家姊妹五个及各自家人在楼房的平台上照了全家福。照这张全家福的含义应该是不言自明的。照完全家福,父亲对我说,让师傅给我单独照一张吧。从来不爱照相的父亲忽然提出这个要求,我的心一沉。就在我打愣的瞬间,父亲小声说了一句:早晚要用到的。闻听父亲此言,我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直视父亲。安排师傅给父亲照相后,我就躲在一旁抽烟。就在那时,我体会到了“眼泪往肚里流”的感觉。
父亲临终时的沉默和几个月前的“给我单独照一张,早晚要用到的”合在一起,不正是父亲真性情的流露吗?
苏轼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以及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的大概都是一个意思,即顺遂自己的内心,不可委屈了自己。不愿意表达时,谁也别想撬开我的嘴,我想表达时,我将誓死捍卫我说话的权利。
说自己的话,让别人走路去吧!就这么着了,爱咋地咋地!
2015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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