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屋 2024-08-05 22:34:43 上篇造房子,我们不说“造房子”,而是说“起屋”。当初创造这个词汇的人,我认为他与造汉字的仓颉一样聪明能干。就像肚皮滚圆的胖子做仰卧起坐,那是异常吃力的。就像腰骨有病的人做仰卧起坐,那可是要夺了他老命的。起屋也是这样的。新屋能不能“拗”起来,不看气力,要看财力。老百姓起屋,是一件大事。有多大?天那么大。但囊中羞涩是农民的标志,钞票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钞票是个鬼精灵,老百姓怎么追也追不上它。所以但凡起屋,没有一户人家不是“起”得气喘吁吁的。只好打持久战,一拖五六年,或者十来年。这个拖的过程,像搓绳子,今天有点箬壳,搓一截;明天又有点箬壳,再搓一截。也有心急想吃热豆腐的,东拼西凑,东挪西借,咬牙切齿,煞命用力。新屋算立起来了,可立起来的新屋赤着膊,光溜着身子。哪里还有心思管它好不好看,欠下的大窟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得平。偏偏,老百姓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在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里,房子就是面子,宁喝盐卤,也要起屋。我父母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好像他们活着就是来起屋的,好像起屋就是他们做人的目的。父母结婚时身无分文,然后借了两百块钱开始起屋。先是泥墙屋,上面盖的是稻草,我们叫草厂。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我记忆的硬盘里,有一张我家最原始的图片,就是两间破草厂。下雨天,屋外落大雨,屋里落小雨,烂泥地坪上,放着接雨的面桶、脚桶、水桶,叮叮咚咚,滴滴答答。“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肯定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我的愁眉和苦脸,幼小就这样形成了,大概就是这种风雨浇灌而成的。后来,日子刚刚平息了气喘吁吁,父母又开始起平屋,即沙墙瓦爿屋。沙石现成到孝泉江挖,孝泉江很慷慨,只要你肯卖力。一根根椽子,在家里蓄储多年,那是从生产队每年分的柴里拣出来的,或是斫柴时偷偷蒙混进家来的。所以,当时起屋的成本,只剩下石灰、瓦爿、工钱、菜钱、酒钱。其实工钱也可以忽略不计,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可以用力气换力气。这么算下来似乎很轻松。问题是,生产队用工分结算时,我家已濒临倒欠的边缘。那么,起屋的所有开销,只能寄希望于猪栈里的两头猪,还有一群会下蛋的鸡。真是天晓得,靠着猪和鸡的丰功伟绩,那三间平屋竟然慢慢站起来了。三间平屋,外套都还没来得及穿上,村里却雨后春笋了,突然长出了许多两层楼。人家已经跑出老远了,我的父母才刚从平屋里爬起。可是,父母哪里肯停下来,他们自不量力,非要学人家的样,于是跌煞扳倒,又气喘吁吁地追赶。追赶的办法是:做加法。在平屋上加层,一楼可以变成二楼。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亏分田到户,粮食可以换钱了。于是,我家多余的稻谷,一年年,一季季,一堆堆,全凝结成了水泥和钢筋。于是,今年浇一圈腰箍,明年浇一层平台,后年叠几米两孔砖。平屋仰卧而起,个子总算长高了些。那一年我读高二,周末回家,在堤埂上,老远看见我的家,一周没见,我家竟然站起来了。两层楼啊,我家终于也变成两层楼了。我家的二层楼绝对是个形式主义。家徒四壁,屋里空空如也。除了有张摇摇晃晃的床,什么东西都没有。躺在床上,数头顶的椽子与瓦爿,成为我的一个爱好。我在那里领教过凛冽的寒风,在那里蒙受过翻飞的灰尘,在那里捡拾过月光的尾巴。许多附属设施一直久拖不决。后来到拆除平台时,还欠着它一圈护栏呢。父亲啥都有,就是没钱;父亲啥都没有,有的只是力气。我21岁参加工作,他又打算用我大伯的地基,用黄砖造新屋,打算给儿子讨新妇。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其实,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精疲力尽了。要不是我有工资,要不是我去借款,那幢新造的两层楼,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才立得起来。于是,我家貌视有了两幢屋。一幢是沙墙上加两孔砖的赤膊屋,这是父亲的作品,完成于1988年。一幢是黄砖实砌的马赛克外墙屋,这大半是我的作品,完成于1993年。房子起好的第二年,我却进了城。从此,两幢房子就成了我的老家。时间真是个魔鬼!一不留神,我家的老屋成为村里最破败的危房。它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不仅影响了村容村貌,还将父母的毕生功劳一笔勾销。父母是再也起不动新屋了。于是2019年,我决定挑起重起新屋的重任。 下篇历史不能推倒重来,但历史却是在一代代人将房子推倒重来中前进的。现在,我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那根棒,那根把房子推倒重来的接力棒。我遇到了好的政策,遇到了好的村干部。但起屋的手续办妥后,我却两眼一抹黑,两手一无措。房子谁来造?水泥哪里订?砖头哪里拉?钢筋哪里买?什么都不懂。我终于感觉到什么叫“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无助和无奈。没有“人和”,“天时”“地利”算个屁。我与老家已经疏远,我不熟悉行情,没有这方面的人脉。“父母在,家就在。”幸亏有父母。父亲说下单的士龙是专门承包造屋的,本村和外村不少新屋都是他造的。于是请来士龙,士龙成了我的大救星。与士龙谈合同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汝龙”,我们都是陈家门“松”字第的,那么我就叫他“龙哥”。龙哥跟我签完合同,造屋才算正式拉开序幕。要拆老屋。老屋不能随便拆,要算命瞎子拣日子。我想我自己拣拣好了。先拆除两幢老屋间的弄堂,拆得很顺利,似乎我拣对了日子。再拆整幢老房,又拆得很顺利,好像我又拣对了日子。我家拆出了一片新天地,从此再也不让我家的老屋在村里丢人现眼了,再也不给村里抹黑。老屋拆除的那天,天变宽了,地变阔了,我心里竟也亮堂了许多,因为如释重负。那天,我老酒喝得醉熏熏的,坐在偌大的一片空地上,让春风沉醉了整整一个下午。造屋是要先做笔录的。除了走流程,还要吓唬你。他们说我们村造屋肯定有人要告状,这是规律。我心里说:我家造屋肯定不会有人告状,政策我都嚼过了,规矩我都吃透了,况且我是拣过日子的,自己拣的。那天村主任陈骆英亲自陪我去做笔录,让我受宠若惊,让我感激不已。接下来就是龙哥的事了。我只负责视察、拍板。我掌握了话语权,同时掌握着把钱从手机里划出去的权力。要浇基础了。基础不能随便浇,意味着破土,破土要拣日子。我想我自己拣一个算了。基础浇筑时,太阳露脸了,基础浇好后,老天飘雨了。这就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此,我家就热火朝天了。一批批农民工兄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在我家上演接力赛。扎钢筋的走了,立模板的来了,浇水泥的走了,砌砖头的来了,这是第一轮。然后是第二轮,然后是第三轮……到我家露脸的面孔,至少一百个以上,而且这些面孔里竟有河南人民、云南人民、江西人民、湖南人民、重庆人民、吉林人民……我家的房子凝聚了这么多祖国各地的人民的智慧与汗水,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时代进步了,地球变小了,百姓富裕了,造屋的本领也在本地快失传了。第一层平台浇好,父母脸上绽放出笑容。我父亲竟然给我提了一条建议,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看你以后可以去给人家拣日子,能赚钱呢。”我的爹啊我的爹,他哪里晓得,我拣日子凭的是手机里的万年历,那里写着宜什么忌什么,冲什么煞什么,同时我又结合了15天的天气预报。算命先生拣日子比不过我,算命先生只会拣日子,不会拣天气。算命先生更不会拣运气,运气掌握在自己手里,运气怎么算得出来呢。同样的话,父亲后来又说过一次,我笑而不答。不过,事情是天遂人愿,到房子造好为止,始终顺风顺水,一百多张祖国人民的脸,没有擦破一块皮,没有摔过一个跤。这大概就叫“善有善报”吧。老天爷在我起屋的时候,果真出了个全勤,始终没有打过一个瞌睡。龙哥承包施工,还得承包安全,所以他眼睛瞪得比任何人要大,那些农民工兄弟见他是很害怕的。害怕就好,就会提心吊胆,就会小心翼翼,就能确保安全。所以我认为,龙哥以后应该写进村史,称其为“社会主义新房子建设功臣”。这个时代,有钱也未必造得好房子,龙哥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梁山好汉。最可怜的是模板师傅阿三。有一次,他在胡家干活,据说阿三师傅馋虫上来,喝了碗酒,结果被龙哥撞见了。龙哥的眼睛立即变成两把刀,龙哥的嘴里立即喷出火来,“顿顿顿顿”,骂得阿三一个狗血喷头。从此,阿三师傅在我家干活时,闻酒色变。我也有意外收获,认识了村里的一帮人。这些人里,竟有两个我小时候的同班同学。那个人夸手艺最好的阿焕师傅,就是陈焕。装修时跟我热情打招呼的油漆师傅,我到饭桌上才认出他的真面目,竟是陈军。三四十年不见,我们都老了。我捧的是铁饭碗,所以,我终究比老百姓宽裕些。活干好了,我就跟他们结账,可他们并不着急。他们总是这样说:“介急?勿用介急。”他们习惯于在年底结账,可我不习惯欠人家。我用速度体现诚信,他们用乡情乡音践行承诺。4月份动工,6月底结顶,12月装修完工。过年时,我家顺顺利利搬进新屋。过了年,父亲72岁,母亲70岁。我心底盘算的给父母的礼物,就是这套房子。对,现在不叫“幢”,现在叫“套”,现在也很少用“起”,现在多说“造”,“创造”的“造”。我们新庄里的贵德,对我家这套房子表示出十二分的满意,他竟四处扬言,说我家的房子造得像皇宫。呜呼!幸亏他不是皇宫里出来的。我造房子所花的钱,在城里连半套毛坏房都换不来,怎么弄得出皇宫的金碧和辉煌呢!现在,我住在新房子里,吃吃茶,读读书,看看景,但我不能忘记为之付出心血的父母,不能忘记助我一臂之力的朋友。在此一并鸣谢:做油漆接错电被人怀疑偷电的陈乃均,疏通关节并帮助搭电的陈高阳,起早摸黑拉沙子石子的陈巨强,等等,等等……没有点到名的,我在这个“等等”里一并谢过了。 赞 (0) 相关推荐 胡万亿:即将消失的老屋 老屋,坐落在营口市区东部,是营口原一大型企业的职工宿舍.因职工宿舍面积很大,我家老屋的位置在企业的东边,所以,在那边都称为"东宿舍". 我的家最早原在营口市区西部,因父亲调到这家企 ... 张建文:(雨迹云踪17)无花果/怀念我的祖父(三) 无花果 三 张建文 无花果树以他全部生命的精华凝结出甘甜而丰硕的果实,我的祖父就像这无花果树,穷尽毕生的心血,不求春的华丽,但求秋的充实.祖父从十三岁开始下田驱牛耕田到六十八岁永远地告别他所依恋的土 ... 廖忠金:我家房屋的变迁|散文 王明学:恩仇记|小小说 图文/廖忠金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排破旧的青瓦木屋,古老的戏楼,烟雾依稀的关帝庙,会龙场一片萧条.解放初期,祖父分到一个门面的街房.原木的柱头,墙壁就是竹篾上面抹上稀泥. ... 刘 云丨永别了,我家的老屋 当决定把我家那倒塌的老屋卖掉后,心里空荡荡的,像丢失了什么似的.毕竟在那间屋子里风风雨雨的生活了上十年时间,它是我从小女子变为小女人的见证:它是我离开父母的,长大成人,自己独立兴家创业的起点:它是我亲 ... 【天下爹娘】这一期,咱们就说房子 题记 这委实是个情非得已的命题:让年近七旬的母亲来回忆艰辛的过往. 对不起,母亲,您的儿子21年来一直与二老聚少离多,如今已进中年人生阶段.他时常陷入思索生命要义的深沉期,却不知如何回报养育之恩时,内 ... 父亲与房子 中国人爱讲男儿立志,往大了说要经天纬地,往小了说要成家立业.经天纬地是大人物的事,小老百姓只讲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其中成家往往是在立业之前.成家的标志,首先就是得有自己的房子.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 ... 【叱晓燕】 娘 家 人 文/叱晓燕 娘 家 人 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我站在叶娃姑的坟前.虽然身着单薄的毛呢大衣,但全然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觉得心痛难受.送姑姑最后一程,看着入土为安. 作为姑姑的的娘家侄女,从我出生时,我们就生 ... 郭久兴//随笔:乡下老屋 乡下老屋 文/郭久兴 人生有故事,房子也有故事. 我乡下原来的那栋老屋就有不少的故事. 老屋最初叫杉皮屋,直到许多年以后没有了杉皮的影子,不断有新房子取代,这叫法仍是未改.大凡走进岭东地域一问杉皮屋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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