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之死

母亲之死

这位母亲的名字叫招娣。一九三九年,她一不小心飘落在一个小山村破落的家庭。她父亲已年过四旬,原本育有二子已成年。大儿子参加革命被白狗子抓去,生死不明;二儿子又被国民党抓了兵丁,杳无音信。招娣一出生就扛下了神圣的责任和使命,然而天公不作美,招娣始终没有完成她父亲的期望。十七岁那年招赘了本村一个孤儿做丈夫,延续了她父亲的香火。

招娣结婚后狠狠地干了一把,象母鸡下蛋一样,十几年生下了五个儿子。儿子是有了,却愁死了做母亲的招娣。一家七口人要吃、要住、要穿衣。好在招娣是村里出了名的持家能手。大儿子穿小了的衣服二儿子穿,二儿子穿旧了三儿子穿,三儿子穿破了四儿子穿,四儿子穿烂了五儿子穿。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到五儿子身上早已没了原衣服的主色了,犹如癞子头上的癞子层层叠叠找不着皮肉。穿衣还可以将就,住也可以将就,冷了床上多铺些稻草。吃饭就太难了,天一亮,五个儿子都要吃,还要吃饱。一钵南瓜汤,一盆红薯端上桌,一转身就吃光了。全村家家户户到上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饿得哇哇叫,吃菜咽糠度日。招娣凭她持家的本领没有让一家人挨过饿。别人家一年十二个月就要吃四个月的红锅(指煮菜不放油),招娣一家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油吃。

招娣早上三升米下锅,放半锅水,待米煮到开花时,用篾箕捞起放在中午蒸着吃。捞饭是有讲究的,古话说:吃三年硬饭卖三亩田,吃三年烂饭买三亩田。饭捞好后,留一些米饭在锅底煮粥,先捞一大碗米饭多些的给丈夫吃,因为男人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孩子们只能喝米汤。中午是硬货,也是一天中最好的一餐,晚上是中午剩下的米饭和(huo)蔬菜。春季有苋菜,夏秋季最丰富,有黄瓜皮、丝瓜皮、各种菜叶、菜花。果肉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晒干,放在荒季下饭。秋冬季有萝卜、白菜、南瓜、芋头、红薯。最美味的菜和饭要数南瓜、芋头了。即是秋收季节,招娣也是一如既往,从不奢侈。

说到吃饭,肯定要说到吃菜,每天吃的菜也是肯定要的。炒菜就得放油,一年的油也就是三、四十斤菜子油,荤油只有在过年的那几天才会在桌子上露面。但招娣还是能在意料之外,把菜炒得油香扑鼻。一年平摊起来,每天只有一两油,招娣每天只用一两油炒两锅菜。两碗菜肯定是不够吃的,桌上还有好几碗,那些都是干菜,有凉拌的、淹制的、蒸制的,招娣将夏秋季的瓜果晾干,精心制作,放些辣椒、盐,成了一道道美味的菜肴。花色最多的要数冬季的萝卜,有筑萝卜条、晒萝卜丝、吊萝卜丁、蒸萝卜片。愣是把没油的菜做成了有油的菜。

招娣一日三餐从不与孩子们同桌吃饭,总是在孩子们散去后,一边收着碗筷,一边草草地吃些剩菜剩饭。这时桌上的水菜应该连汤都不剩一滴了,但是招娣还是把饭盛到菜碗里搅了搅再吃

招娣最美好的时光应该在夏天的晚上,当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回到家中,一个个躺在屋外的竹床上乘凉。这时屋里的家务也收拾妥当,手拿蒲扇坐在竹床边给孩子们扇风赶蚊子,教孩子们数星星,此刻招娣很惬意地享受着短暂的岁月静好。这份惬意却如这残缺不全的 日子一掠而过,等待她的下一刻是将一个个熟睡的孩子抱回床上,和明天未知的柴米油盐。

日子无论多难,岁月还是悄悄地在招娣身上涂满了冬日的颜色。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象春燕一样飞出老巢,自立门户。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幺年近三十未成家立业,成了她们二老难愈的心病。近些年,虽然生活宽裕,日子不再似从前那般艰苦,但为了孩子们娶妻成家,招娣仍然是节衣缩食。刚年近花甲,身体已然灯枯油尽,到了垂暮之年。眼看再过一月就是六十大寿,却未在孩子们心中荡起一点波澜。孩子们都在忙着做父母,却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

招娣已躺床月余,仍未有孩子提起送县城治疗,只是偶尔过来探望。又过数日,朦胧中听到大儿子的叫声:“娘,好些了吗?”招娣睁开眼盯着儿子说:“儿啊,带娘去县城医院瞧瞧,让娘过了六十岁再走,娘不想打短命。”大儿子应声:“好,娘,我去同弟弟们商量,明天就送您去县城。”

第二天上午,兄弟五人将母亲送往县城医院。招娣还是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看到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招娣来到医院,精神好了许多,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陪着孩子们数星星的夜晚,此刻心中有一种从未过的放纵。

直到招娣六十大寿的前一天,孩子们将母亲接回了家。家中来了许多人,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各家的亲戚,热闹得很。第二天寿宴摆得也很排场,也很顺利。招娣脸上堆满了笑容。回家后的第三天,招娣带着笑容离开了人世,她将孩子们带到这世上,自己却悄然地离开了,而且是那么地从容。正如我们知道自己在不久的明天会被时间弃之如弊履,却还是那样执迷地期盼明天。

张谷良写于一九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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