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俊:韶州風度閣記
韶州者,虞舜奏韶樂之地也。南嶺靈氣所鍾,自古生材,其尤秀拔者,張九齡、邵謁、余靖是也。張公以經濟文章居其首席,此天下之公論也。
余素知韶之人希賢而重道,民風尙古。張公墓在城北郊羅源洞山麓,歲時伏臘,生芻之祭不絶,余嘗親與焉。頃聞當政為紀公遺愛,更於城中囬龍山興建紀念公園,山頂構一傑閣,名曰風度,蓋取明皇褒譽曲江風度之故實也。余向慕公之風節,遂往遊焉。
回龍一山,在曲、湞、武之間,傍江而立,盡得地形之利。園則依山而建,頗饒唐韻。主樓者,即風度閣也。閣起八層,拔地摩空,檻曲縈紅,檐牙飛翠,洵粤北之偉觀也。余乃踏歌以登,遂造其極。憑欄四望,山川城郭,鬱鬱蒼蒼,悉收袖底。北指梅關,烟雲開合之所,得非張公所辟之故道乎?思公萬里南旋,五丁開山,畱此惠澤,雖千古而不磨,景仰之心油然而生焉。復眺丹霞,莽蒼之際,猶能想見雄姿。丹霞者,山渥如丹,燦若明霞,絶壁奇峰陡起千丈,一如張公廷諫之姿,風骨凛然。公處開元之世,位至宰輔,居安而思危,先覺而遠慮,下能拔雋異之材,上敢犯龍顔之怒,倡王道,安內廷,上金鑑,恤蒼生,忠肝義膽,實堪與丹霞而爭光也。當其斥牛李、諫誅祿山,手扶日月,筆挾雷霆,直節高風,亦足共斯山而幷峙也。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此仁人志士千秋之憾。余每慨明皇親姚、宋、張公而國治,用李、牛輩則綱紀崩頽,戰禍頻仍。明皇追思張公誅逆之言,未嘗不銜悔而思痛也。親賢哲則興,近奸宄則敗,治亂之分可知矣。後之經國者,到此而悟興敗之因,不亦宜乎!
感懷未已,把酒臨風,乃吟張公《感遇》之篇,挹其蘭葉之馨、桂華之潔,三復而不置。公之詩取途風騷,善於寄託,而出以沖淡雅正。其意幽窈,其語質樸,上承屈平而下開王、孟,為“後出詞人之冠”。百世而下,論嶺南聲詩者必宗曲江,後來如南園諸子、屈翁山、黎二樵輩皆拳拳服膺,奉為宗主也。詩者,心也,志也。心淸則詩淸,志潔則詩潔。後世讀張公詩者,而能想見其心、志之高潔,追其芳躅,承其法乳,延其詩脈之不絶,不亦善哉!
閣之外為北江,江之畔樓臺櫛比,阡陌縱橫,百萬人民之所居也。日則車水馬龍,商賈雲集;夜則金流彩溢,燈月交輝。此眞盛世之氣象矣。較諸開元之世,實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政善則民安,民安則樂其業,百業興則國富,囯富則致天下太平矣。余睹韶州之繁盛,而知其民之安樂,其政之淸明也。使後之公僕來任斯地,得仰公之風度,思有以安其民、富其國而竭其心力如公者,得非斯民之福歟!
俯仰畱連間,有雄風自江上來,水激而雲翻,其聲訇然。余側耳聽之,恍聞張公擊節高吟,餘韻與風濤相應和而至於無窮也。乃為之記。
注釋:
【1】:歲時伏臘,生芻之祭不絶。生芻之祭,指祭奠古人幷頌其功德。
【2】:蓋取明皇褒譽曲江風度之故實也。明皇,唐玄宗。玄宗嘗問宰相所薦之材“風度得如九齡否”。
【3】:回龍一山,在曲、湞、武之間。曲、湞、武指曲江、湞江、武江三區。【4】:北指梅關,烟雲開合之所,得非張公所辟之故道乎?指張公所開辟之梅關驛道。
【5】:五丁開山,傳説中古蜀國五力士,此指張公開辟梅關古道情景。
【6】:倡王道,安內廷,上金鑑,恤蒼生。指張公提倡王道之治以替代覇道。又,張公嘗挫敗武惠妃欲廢太子之陰謀,安定內宮。又嘗獻十思金鑑以諫明皇。
【7】: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此仁人志士千秋之憾。見《史記·屈原列傳》:“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8】:當其斥牛李、諫誅祿山。牛李指牛僊客、李林甫。諫誅祿山,指張公嘗諫明皇乘安敗於契丹待罪而誅之,可謂先覺而遠慮矣。
【9】:余每慨明皇親姚、宋、張公而國治。姚、宋指開元名相姚崇、宋璟。
【10】:乃吟張公《感遇》之篇。指張公《感遇》十二首。
【11】:挹其蘭葉之馨、桂華之潔。指《感遇十二首·其一》:“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12】:上承屈平而下開王、孟,為“後出詞人之冠”。屈平,指屈原。王、孟指王維、孟浩然。又,張説嘗評價張公之詩為“後出詞人之冠”。
【13】:後來如南園諸子、屈翁山、黎二樵輩皆拳拳服膺。南園諸子指明代南園詩社孫蕡、梁有譽諸人。屈翁山即屈大均,嘗曰“吾粤詩人之詩自曲江始”。黎二樵即黎簡,有詩懷曲江曰“更吟羽扇論,搖奪不堪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