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格非笔下的女性意识探析

文/酱子

《人面桃花》是格非先生“江南三部曲”的开篇之作,该作品取材于清末民初风雨飘摇的江南腹地,讲述了一位没落宦家小姐陆秀米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在与厚重的时代背景交织与碰撞下,小说人物所经历的一系列思想意识的觉醒、生命意义的探索、人性善恶的叩问,催生出一个个扣人心弦、发人深省的人生故事。

作为格非“十七年磨一砺”的深厚积淀,无论是遣词作句、叙事结构,亦或是情感表达、思想构筑等方面,皆属上乘。

小说具备了极强的艺术造诣和文字穿透力,在纵观全文之后,其中作者关于女性视角的描写、女性人物形象的刻画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对此本人也就围绕《人面桃花》为脚本,谈谈自己对格非先生笔下的女性及其意识觉醒的粗浅认识。

“革命”是贯穿全篇的一条主线,什么是革命?从字面意思来讲,是一场激烈的变革,落实到行动上,便意味着一场新与旧的较量,其中必定夹带着撕裂、疼痛、血腥、当然还孕育着希望。

作者以小见大,起笔于十三岁的陆秀米面对月经初潮时的不知所措,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到情窦初开的少女的转变,她的人生状态由此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这条隐线逐渐拉开,女性意识的革命也初见端倪。

与轰轰烈烈的乌托邦之追寻、世外桃源之打造、大同世界之征逐相比,女性思想的革命这条线却不十分明朗,甚至有些隐晦,但在书中细微之处,仍能寻得蛛丝马迹,待将散落的遗珠一一拾起串联之后,思想的脉络便慢慢浮出水面,愈渐清晰起来。

小说以女性视角展开叙述,文中也塑造了大量形象鲜明的女性角色,其中不乏有宽厚麻木的韩六、自私迷信的翠莲、腐朽愚昧的丁师娘、市井刻薄的孟婆婆、以死明志的长洲媳妇......

01

在秀米被掳至花家舍后,作为尼姑的韩六常将“万事不由人做主,凡事皆听命安排”挂嘴边,这不是遁入空门的宽豁,而是长期被压迫过后的麻木,在秀米被花家舍的新当家强娶之时,仍不忘苦口婆心地规劝“忍得了一个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横竖就是这么回事”、“凡是要依顺,免得自己白白受罪”,在韩六的字典里,“反抗”二字早已被摘得一干二净,唯有顺从才能安身立命,女人天生就该如此。

相比起韩六,丁师娘的愚昧有过之而无不及,丈夫说一她不敢道二,就在喜鹊不忍丁树则百般骚扰后,本来是找丁师娘伸张正义的,却不料被反将一军,丁师娘也只是咯咯地笑“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言语之下无不透露着对喜鹊的轻蔑。

作者的笔触到了翠莲身上,几乎是将这种落后和愚昧酝酿到了极致,翠莲身世凄苦,辗转沦落为娼妓,她举止轻浮、搔首弄姿、心里还时刻打着小算盘,她对男女之事的不拘一格,能随时将自我物化,借用肉体来换取红利,妄图嫁给“属猪”的男人来打破命运的魔咒,最终却画地为牢,以落魄的结局草草收场,可悲可叹!

诸如翠莲、韩六、丁师娘之流,都是一派自始至终处在封建迷信的禁锢和压迫下而不自知的人,她们的自主意识从未被唤醒过。

作者运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这些小人物,无疑是用来反衬女性意识觉醒的急先锋。

02

先来说说“革命派”秀米,所谓“革命派”需要加上引号,是有原因的,虽然秀米作为小说主人公,但在本人看来,她的形象刻画却不够鲜明,她总是游离于真实与虚幻、隐忍与自私、觉醒与迷茫之间,以至于这个人物给人的一种极其不真实感。

说起觉醒,陆秀米算是率先产生了这种意识,在被土匪掳去花家舍时,她就已经明白了“人生如寄”的道理。

人活着,不过是灵魂安顿于肉体,肉身不过是借以生存的容器。

即使被土匪玷污夺去了初夜,也没有被“贞妇烈女”的观念所左右,认为自己肮脏污秽而自寻死路,从这里可以看出秀米显露出“自我”的思想雏形。

到后来赴日革命,开办普济学堂、集结革命党羽,其心理、思想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她的行为驱动自始至终更像是对爱慕之人张季元的缅怀,对于革命的理解,她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既不知来由,亦不知所终。

以至于在经历了小东西之死、狱中生活后,她却突然放弃了前半生苦心经营的“革命”事业,转而寄情于花木了。

她的觉醒与幻灭都显得过于草率,没有强有力的信念作支撑。

当她审视过往岁月时,只觉自己犹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

由此看来,陆秀米革命的衣钵继承得不够彻底,她更像是辽阔草原上的星星火种,还没燎烧,就被风吹灭了,幻化成一团灰烬。

03

“革命”的火把最终传到了小丫鬟喜鹊手上,这里所说的“革命”,并非打造了王观澄的世外桃源,也不是建立了张季元的大同世界,对于这些虚幻缥缈的东西,喜鹊是排斥、不以为然的,而她确实从行动上摆脱了封建腐朽的束缚,打造了属于自己的乌托邦,实现了自我价值。

喜鹊命途多舛、爹娘早逝、常受人欺压,就连去陆家当丫鬟都是陆老爷为防止秀莲逃跑而顺便买的,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作者借她完成了女性意识觉醒的精神使命,成为小说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至于为什么把喜鹊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在我的理解来看,一个平凡的、底层的人设才代表了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辛酸悲苦,最能唤醒那些处于水深火热的万千女性。

陆秀米像空中楼阁只可远观、秀莲太自私愚昧品行不端,唯有喜鹊温暖纯良、忠厚老实,是可以被感知、可以被共情的人物,也是沉默的大多数。

喜鹊在陆家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在陆夫人面前战战兢兢,她就像一道闪电,只要是陆家人需要她时,便第一时间出现,她做事时手脚极其麻利,唯恐稍有不慎便惹恼了主子;她是陆秀米的小跟班,就连同样身为丫鬟的秀莲都可以随意使唤她,她没有自我,总是依附于他人在过活。

但从陆家败落后事情发生了变化,从此喜鹊失去了任何靠山,但最后她选择了留在残破不堪的深宅大院,这可能是喜鹊第一次自主做出的重大抉择,她决定了留在陆家,靠双手养活自己。

于是把院落规整得生机有趣,换上圆木栅栏,养上一窝斑纹小猪、赭黄色顶冠大白鹅、还有满地乱跑的鸡鸭,竹篱瓜架、桑竹水池、自给自足,喜鹊自己搭起了一个世外桃源,怡然自得。

为了跟出狱后的秀米相处,目不识丁的喜鹊硬着头皮找丁先生识字,在与秀米纸上交谈的日子中逐渐学会了吟诗写作,最后蜕变成了一名女诗人,还承担了照顾秀米的责任,这个时候喜鹊其实已经掌握了人生的主动权。

喜鹊的形象是愈渐高大的,从一个小丫鬟到大诗人的转变,从被人同情到施舍大爱、怜悯他人,从依附到觉醒,喜鹊是自我意识改变最为彻底的一个,她是独立、自由、有追求的。


女性自我意识觉醒最重要标志是什么?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不断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看完这篇小说后,我想比较好的回答大概是,女性已经认识到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独立而存在,特别是意识到生命的体验对于实现生命价值的重要意义,并通过行动去付诸实现。

其中包含了“觉醒——推翻——实现”的过程,既要有意识,也要有所行动。

从丁师母、秀莲等人的麻木悲观,到秀米为追寻张季元扬起的第一面旗帜,再到喜鹊独立自由的价值实现。

本书中对于女性意识觉醒的探讨是层次分明的,对于人物的刻画也是复杂而立体的,但全文并未大肆讨论“男女尊卑”性别斗争,因为性别本身并不是相互对立的面。

如果女性意识的觉醒仅囿于探讨男尊女卑、两性权力,倒显得有些局限了,作者把觉醒上升到另一个人生高度,抛开了性别权力间的争论与斗争,而是女性形成对人生的自我觉悟,对事情作出独立的判断,寻求到精神上的支撑与安全感,我认为这的女性意识更显开阔大气,是生命的一种更广义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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