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堆灰何處相見
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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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山門,一片梅林綻放著淡淡的清香,靜靜的,宇宙頃刻停佇在白色的花海裏。
黃庭堅回味著法秀禪師的告誡。
早上他跟著畫馬名家李伯時,像平常一樣來拜訪法秀禪師,談著談著,法秀舉起茶杯,突然瞪著伯時,緩緩的說:「伯時呀,你擅於畫馬,不但平時善於觀察馬的動相,恐怕心裏也存有幾百匹馬吧!不然怎麼可偶一揮而成呢?」
伯時頗為得意的說:「馬的一舉一動可以觸動我的心思,畫筆一舉起來,馬就從筆端下飛躍出來了,很自然的心意一動,馬的群相就在原野上奔馳了。我應該是畫馬專家,當之無愧呀!」
「可是居士呀!意識是輪迴的元素,你滿腹的馬相,將來恐怕免不了在畜生道中轉迴呀!」
李伯時當場愣住了,不管相信不相信因果,我伯時為什麼會對馬這樣的痴迷呢?難道我的前身……。
就在伯時沈思的時候,法秀禪師轉向黃庭堅。這位廿六歲就考上進士,發放蕪湖的州牧,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羨煞多少人呢?
「黃居士,近來詩情如何呢?」他的話中有話,因為黃庭堅不離流俗,喜歡寫些豔詩,流連歌舞。他知道禪師問話的意思,但絲毫不在意地說;「禪師呀!您不是要說我將來會輪迴為舞妓呀!」
「那可太便宜你了!」禪師嚴肅的說:「你的豔詩勾引了多少綺思幻想,沈迷在淫念當中。畫馬只是自我意識墮落,你是牽了一大堆的人走向罪惡,恐怕淪為泥犁,萬劫難復人身!」
庭堅整個人好像躺在地上,萬馬踐踏,無地自容。
他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法秀的話讓他痛苦的僵在那裏,眼淚直流,庭堅呀!庭堅!你不要再沈淪了。
走向法堂,雙腳跪在蒲團上,發誓再也不寫艷詞了。
法秀禪師是雲門宗,青原下十世天衣義懷的弟子,以「毫釐有差,天地懸隔」而參悟,神宗去世,被請至靈前說法,天下聞名。
這就是生命的覺醒。禪起於生命的覺醒,不願意在隨波逐流中埋沒自己的生命。佛陀有一次至喬薩羅國,對迦摩羅人說:「只有在你自己確知某件事是不善、錯誤、邪惡的時候,你才可以革除他們……也當你自己確知某件事是善良、美好,你再信受奉行。」
儒家講天理與性,是不待學習而自知的。
問題是當你決定覺醒的時候,什麼是徹底而完美的覺醒呢?
後來他拜訪黃龍寺住持祖心(晦堂)禪師。祖心是黃龍派黃龍惠南的門人,他以一句「樓閣門前才歛念,不須彈指早開窗;善財一去無消息,門外春來草自青」,撼動禪林,可說是惠南的首席弟子。
「請問參禪有什麼捷徑可尋?」開門見山請益。
「仲尼不是說過: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爾者。太史你的高見呢?」
庭堅想回答,祖心禪師就揮手說:「不是!不是!」
儒家崇尚天人合一,所謂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對黃庭堅並不是很難回答。但幾次相問,同樣的回答,同樣被約住,讓庭堅迷悶不已。
禪是生命的覺醒,只有頓悟才能在心靈的石破天驚上脫胎換骨。但人類長久以來皆慣以臆測為真理,真理變成邏輯思考上的思維活動。甚至於儒學的研究者,也不明瞭仲尼的天人合一並不只是一種思想,而是生命現象的肯決,他要表達的是宇宙生命觀,不是單純的道德實踐問題。
祖心禪師要的是庭堅真正的融入大自然的生命中,再重新認定生命的意義,他在運用禪特有的作略──直指人心,只是時機還沒成熟。
有一天,秋高氣爽,庭堅陪著禪師遊山,山上的桂花盛開,祖心指著那片桂花,問庭堅:「聞到花香了嗎?」
「好香呀!」
「這不就是吾無隱乎爾者嗎?」
庭堅忽然間觸動心絃,整座山林的桂花,排山倒海般地踴躍著無限的生命,一切皆真。
兩間無物我,萬古一呼吸。
他感激禪師讓他衝破了思維的牢籠,見識了禪宗的偉大,感慨的說:「禪師原來這樣老婆心切!」
祖心和尚說:「只願你能回家共敘。」
有了這次的體悟,庭堅日日琢磨頗有進境,也想借境練心。祖心帶他去看看保福寺的本權禪師。
「本權禪師,你可知道露柱生孩子的事嗎?」
「是男是女?」本權回問。
黃庭堅一時回不來,動動念頭的時候,本權便揮揮手,要他走開。
祖心立刻阻止:「不得無禮。」
本權說:「這木頭人,不打更待何時?」
那種禪者的氣勢,讓祖心喜在心裡又不好讚美。庭堅雖然眼高手低,也見識了禪師不同凡俗的純真,口說:「不妨,不妨。」
爐火純青,還得時間的磨練。
祖心圓寂前,遺命由庭堅辦理後事。茶毗當天,原來是鄰峰秉炬下火的,但怎麼樣也燃不起火。庭堅轉頭看看死心和尚,死心因為家有喪事依禮不合,但庭堅仍然堅持他來舉火。
死心舉火高聲唱道:「不是餘殃累及我,彌天罪過不容誅,而今兩腳捎空去,不作牛兮定作驢。」將火炬打一圓相:「只向這裏雪屈!」
擲炬而熱,荼毗得成。
庭堅親歷了這場不可思議的荼毗,內心增添了對祖心的敬意,禪者無來無去,他在火炬中看到「無隱乎爾」的訊息。死心禪師後來在雲岩開堂,承接黃龍禪派。
那時候,黃庭堅已是官拜大學士,特地前往參禪。隨著眾人走進方丈室,大眾靜肅無語,死心單獨問庭堅:「我死心悟新和尚死了,大學士也死了,燒成了兩堆灰,請問何處可以相見?」
單刀直入,淩厲的勘驗,讓庭堅僵住。在聞到桂花香時,死心和尚說:「雖然您曾在先師處參過禪,也頗有見地,但那個禪到那裏去了?」
參禪不破牢關,法執很難去除,被謔稱「解脫深坑」,死心在這個機緣,給了庭堅最後一擊。
當下契機的自有轉身的活路,不然,就把這個機鋒牢抱一生一世地參,也許有轉身的機會。死心和尚在履行祖心師的遺願,不能不下「毒手」。
其實死心和尚也是過來人,當初參禪時機鋒峻峭,各方束手,祖心向他說:「說食不能飽,你會得那麼多骨董參不了禪,除非死卻無量劫來的偷心才有希望啊!」
某日,聽同僚說知事捶打行者的意外事件,剛好迅雷忽震,也是時節因緣,讓他開悟見性。因此,他對庭堅不假辭色,實在是愛之深、責之切、盼之深、勵之彌。
庭堅當「機」而不「會」,當然必須牢抱這個公案好好地下功夫死參了。
在無情的改治鬥爭中,官吏變成被犧牲的對象,他被貶謫到黔南道,一個天無三日晴的地帶。那裏純樸的少數民族依然保持著他們固有的文化、習俗及傳統。被謫是官話,其實是被流放,一個大學士突然變成蠻荒地帶的官員,有口難言、有志難伸。
無奈帶來清閒,他繼續思考死心和尚的話:「死後兩堆灰,何處相見?」悟不悟只在這關鍵上。佛陀也是寂寞地走過這條道路的,在遍訪各種宗教與各種苦行之後,佛陀無法解開生命的謎題,在菩提樹下發誓:悟不了,決定寂寞終生!
庭堅面臨了相同的窘境,必須自我突圍。黔南的天候經常濕答答的,甚至三尺外不見景物,人整個籠罩在濕霧中,他的心也籠罩了疑團:「死後兩堆灰,何處相見」?
突然,他在無思無惟中,驚奇地看見了「吾無隱乎爾」,就像那片桂花的明媚。他笑開了;死心呀!死心呀!您的慈悲是一樣的呀!拿起筆,回了一封信給死心:
「往來嘗蒙苦苦提撕,長如醉夢,依稀在光影中,蓋疑情不盡,命根不斷,故望崖而退耳。謫居在黔南道中,晝臥覺來,忽爾尋思:被天下老和尚瞞了多少,惟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為也。」
禪是生命的覺醒,只有自己的覺醒才是悟。頓悟的震撼是那麼親切、那麼真實、那麼明朗,難怪古德會說:「大事未明,如喪考妣,大事已明,如喪考妣」,是祖師心髓呀!
文辭的鞭辟入裡、周延宏闊,怎能擋得「燒成兩堆,何處相見」一問呢?
看看呂坤不是頂尖的讀書人嗎?他說:「說便說不來,藏也藏不得,然而無言則無隱也,在學者之自悟耳。天何嘗言?何嘗隱?是以知不可言傳者,皆日用流行於事物者也。」
沒有真參實悟,禪只是「日用流行」嗎?
巴利文Tathagata,就是發現真理的人,也可以說來到真理的人。佛陀演示宗乘,以拈花示眾,只有發現真理的人能夠來到恆河的彼岸。
桂花開了,秋蟬沈寂,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黃庭堅自稱山谷道人,號魯直,最終自贊一番:
似僧有髮 似俗無塵
作夢中夢 見身外身
在蕪湖他的公廨依然保留下來,一個大石頭鏤刻這十六個字。大德,古今不同時,何處與魯直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