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的儿子
戴人之次子,自出妻之后,日渐羸瘦,语如瓮中出,此病在中也。常捻第叁指失笑,此心火也。约半载,日饮冰雪,更服凉剂。戴人曰:恶雪则愈矣。其母惧其大寒。戴人骂曰:汝亲也,吾用药如鼓之应桴,尚恶凉药,宜乎世俗之谤我也。至七月,厌冰不饮,病曰解矣。
案出张子和《儒门事亲》。
案录文字纸面语,看似简简单单,实则牵涉很多。张子和虽为名医,却常处舆论的内外交困。受嫉妒、怨恨、围攻、诽谤,对他都是常事。招黑体质。
书中有“高技常孤”一条。
“戴人常曰∶人言我不接众工。余岂不欲接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医之善,惟《素问》一经为祖。有平生不识其面者,有看其文,不知其义者,此等虽曰相亲,欲何说?止不过求一、二药方而已矣。大凡药方,前人所以立法,病有百变,岂可执方?设于富贵之家病者,数工同治,戴人必不能从众工,众工亦不能从戴人,以此常孤。惟书生高士,推者复来,日不离门。戴人又曰∶我之术,止可以教,书生不能受医者忽授老书生曰∶我是书生,岂不知书生?书生固多许可,以易慢。戴人问之,曰∶彼未尝见予治病,故有是言。若亲见予治病数十人,自反思矣。凡谤我者,皆望风取信于群医之口也。孔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
还立言“群言难正——谤吐”、“谤三法”、“谤峻药”、“同类滂才——群口诬戴人”。反驳社会坊间对他的中伤。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精英主义者,“学不博而欲为医难矣”。秉持学医需要博极医源,不是阿猫阿狗。
他被世人攻击得最多的地方在于,喜欢专用寒凉和泻法。所以回头再看这个案子,就不难明白,为何戴人自己会对妻子说出那番话。
“汝亲也,吾用药如鼓之应桴,尚恶凉药,宜乎世俗之谤我也。”
自己的儿子,离婚后,日渐萎靡,还傻笑。逐渐变得要喝冰雪才舒服。张子和判断,这是身体在自救,等到将来他不想喝冷饮时,病就好了。可是张的妻子觉得,你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儿子乱吃冰水,亏你还是个名医。于是,张说,亲爱的,我怎么治病心里有数,也并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分情况只用所谓寒凉,我没那么固执,别人捕风捉影就算了,如果你也不理解我,像别人一样怀疑我,你是要干嘛呢。
作为名医,常常不受到家人待见,自古有之。通常大家有个误会,觉得好医生的家人亲戚会看病方便,可是,往往很多好医生,经常要受到家里人和亲戚的嫌弃与不信任。这是人性。外来和尚好念经。
当时坊间怎么讽刺张呢。“吐者,瓜蒂而已矣。汗者,麻黄、升麻而已矣。下者,巴豆、牵牛、朴硝、大黄、甘遂、芫花而已矣。”讥讽他是个粗鲁的三板斧。还有人说:“用药皆峻激,是属《本经》下品药。”这种事情,现在轮到整个中医的处境了。有人专门黑中医,来去都是写麻黄有毒,首乌有毒会肝肾衰竭。整个中医的处境变成了一个张子和。戴人自己引用了孔子的话——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爱谁谁。
这么说吧,我在翻译张对自己妻子的回复中,译得语气相对和善。实际从原文可感受出,戴人有点怒,在说,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以余之法(指汗、吐、下三法),所以该众法也。然余亦未尝以此三法,遂弃众法,各相其病之所宜而用之。”这是戴人自己的陈词。如果当时有视频号,恐怕他会录个小视频,置顶在首页。点开就能听到他说,我推崇攻病汗吐下,但这不等于我治病是有攻无补,你们放着那些滥补的医生不去批评,反倒总是误会我的苦心,我对病人,是经过辨证,该补则补,该寒凉则寒凉,该汗则汗,该吐则吐,该下则下,并没有乱来,攻补兼施是我的治病原则,大家何必断章取义。
病由邪生,攻邪已病;祛邪扶正,攻补兼施;中病即止,不伤正气。这都是我张子和的医疗观念。内心os。我临证多遵从汗、吐、下三法,但并不是滥用,并不是屠夫,也非常重视正气在人体中的作用。我看病,还是以人体本身体质强弱作为根本,也顺应人体排病趋势,取其实补其虚,目的在于去除急病中的外邪,帮助调整人体的失衡。对于慢病,我也很知道利用药物和各种方法逐步调体质。
过了两天,戴人还是觉得心有不爽,因为之前视频中,还有不少人发弹幕在骂他。有个id叫李嗣荣的说,京中闲人云∶戴人医杀二妇,遂辞太医之职而去。还有人说,张子和,汝,昔曾医杀颖守,私遁而去。于是吃瓜群众纷纷跟进,导致张不得不暂时关闭了评论和弹幕。张的好朋友,up主麻知己,马上发了一条辟谣,并@戴人,视频中麻知几采用了1.5倍声速变音:
“初闻亦疑之,乃载见戴人于颖阳。观其用药,百发百中,论议该赡,应变无穷。其所治之疾,则不三、二十年,即十年,或五、六年,应手辄愈。群医之领袖,无以养生。及其归也,谤言满市,皆曰∶戴人医杀仓使、耿四而去。”bgm还配上曲牌小令《天净沙》。吃瓜群众再次纷纷跟进,把麻知己骂一顿,弹幕和评论,满屏的你怎么不去死,就你能,别人都不行,要不要脸呢。其中有大量水军混入。
戴人声援麻。@他。发了一条:
“凡余所治之病,皆众坏之证,将危且死而治之,死则当怨于戴人。又戴人所论按经切理,众误皆露,以是嫉之。又戴人治病,多用峻激之药,将愈未愈之间,适戴人去。群医毁之曰∶病为戴人攻损,急补之。遂用相反之药。如病愈,则我药可久服,攻疾之药可暂用。我方攻疾,岂欲常服哉?疾去则止药。若果欲养气,五谷、五肉、五菜,非上药耶?亦安在枯草死木之根核哉?”
水军再次涌入。可惜,这次跑到张的妻子社交号骂。戾气漫天地评论说,你看,你老公快不行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总是救死扶伤也就罢了,还要辩解在病人快要好的时候刚好总是有事离开,是嫌给钱少呢,还是档期太满!
有个姓武的老太太,以前被戴人救过。儿子孝顺,买了智能手机给她。她除了群里抢红包,还热衷各种中医养生信息。群里突然转发了自己的医生被攻击的新闻,她看到以后,激动。心想,我是说呢,还是说呢,还是说出来呢。于是,她让儿子发了一帖。大概的情节是,当时张医生给我治病,我是很病重,所以愿意拿出白金五两给他,他估计是见钱眼开,拍胸口说包好,病最后是好了,但张医生不知道的是,其实另外有一个道士给了张符,没那张符,光是吃药恐怕效果没那么快。看在张医生也为我的事情忙来忙去的,所以不忍心,最后把当初答应的五两减成三两,结果张医生很生气,还骂人,说以后要是生病就别来找我了,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帖子一出,转发无数。大家都留言说,真贪财。
风口浪尖之时,有个姓卫的镊工,也来带节奏。他说,当初张医生给我看病,搞得我上吐下泻,人快虚脱了,可他居然问我要很多钱,可能是老天有眼吧,感觉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梦见一个胡子很长的神仙,拿一根针,扎我的左耳,结果醒来时发现自己好了。张医生根本不信我,坚持认为是他的药医好的,最关键的是他想要钱,我是个体户,没什么钱,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穷人的医生,本质是披着羊皮的狼。
众人:姓张的太臭不要脸了。
于是,戴人看到后,笑笑,额前的刘海乱了就让它乱着吧。他和自己的门生讲,人心叵测啊!悲愤中字透纸背,毛笔写坏一根。
“南乡刀镊工卫氏病风,半身无汗,已再中矣。戴人以三法疗之,寻愈。恐其求报,乃曰∶余夜梦一长髯人,针余左耳,故愈。巫者武媪,年四十,病劳三年,羸瘦不足观,诸医技绝。适五、六月间求治,愿奉白金五两。戴人治之,五、六日而安。止答曰∶白金三两。乃曰∶一道士投我一符,焚而吞之,乃痊。如此等人,不可胜计。若病再作,何以求治?”
有人不断威胁张,要举报他。
可他心中悲痛。很希望大家能够了解实情。于是写了《当禁不禁病愈后犯禁而死》:
“孟太亨,病肿既平,当节食及盐血房室等。不慎病再,适戴人归家,无救之者,乃死。
郾城董德固,病劳嗽。戴人曰∶愈后当戒房事。其病愈,恃其安,触禁而死。死后妻生一子,正当病瘥之日也。董初坚讳,至是乃彰。
一宦家小儿病痢,自郾头车载至朱葛寺,入门而死。戴人曰∶有病远行,不可车载马驮。病已扰矣,又以车马动摇之,是为重扰,其即死。
阳夏韩氏,为犬所啮,大痛不可忍,偏痒燥,自庄头载至家,二十里,一夕而死。时人皆不知车之误也。戴人常言∶伤寒之后,忌荤肉、房事、劳;水肿之后,禁房及油盐滋味等三年;滑泄之后,忌油腻。此三者,决不可不禁也。戴人常曰∶病久痞闭,忽得涌泄,气血冲和,心肾交媾,阳事必举,尤切戒房室,元气新至。犯之则病再作,恐罪于涌泄。”
谈到了离婚后变傻的儿子。又与自己老婆说了几个故事。
“一妇人年二十余岁,病经闭不行,寒热往来,咳嗽潮热。庸医禁,切无物可食。一日当暑出门,忽见卖凉粉者,以冰水和饮,大为一食,顿觉神清骨健,数月经水自下。一男子脏毒下血,当六月间,热不可堪,自甘于死。忽思冰蜜水,猛舍性命,饮一大盂,痛止血住。一男子病脓血恶痢,痛不可忍。忽见水浸甜瓜,心酷喜之,连皮食数枚,脓血皆已。”
还顺带科普:“人言下痢无正形,是何言也?人止知痢是虚冷,温之、燥之、涩之、截之,此外无术矣。岂知风、暑、火、湿、燥、寒六者,皆为痢。此冰蜜甜瓜所以效也。”
老婆说,噢。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性格有点极端,如果调整得平和一些也许更好。我准备了一些红绳子,还有铜钱,你戴上,防小人。戴人握着绳子,职业习惯性地把绳子缠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抓起牙签,朝指尖象征性地扎了一下,当然是没有出血,他说,大家都在骂我,可是又在乱写扎手指救中风,根本不分具体情况,要是遇到绝于内者,这么扎手指,人就虚没了。并抛出铜钱,正中脸盆,咣当。说,再给你讲几个故事。
“张板村鹿子春,一小儿七八岁,夏月病嗽,羸甚。戴人欲涌之。子春以为儿幼弱,惧其不胜,少难之。一日,因饮酒,家人与之酒,伤多乃大吐,吐定而嗽止。盖酒味苦,苦属涌剂。子春乃大悟戴人之言也。货生药焦百善云∶有荛夫来买苦参,欲治疥。不识药性缓急,但闻人言可治,浓煎一碗服之。须臾,大吐涎一盆,三、二日疥作痂矣。一小儿名德孙,眼发赤。其母买铜绿,欲洗儿目。煎成,家人误与儿饮之。须臾大吐,吐讫立开。焦百善,偶感风寒,壮热头痛。其巷人点蜜茶一碗,使啜之。焦因热服之讫,偶思戴人语曰∶凡苦味皆能涌。百善兼头痛,是病在上,试以箸探之毕,其痛立解。”
他老婆说,那看来你也真不是乱来的。戴人站在窗前,明月不明,风吹院中孤枝。喃喃:“夫病之一物,非人身素有之也。或自外而入,或由内而生,皆邪气也。邪气加诸身,速攻之可也,速去之可也,揽而留之,何也?虽愚夫愚妇,皆知其不可也。及其闻攻则不悦,闻补则乐之。今之医者言当先固其元气,元气实,邪自去。世间如此妄人,何其多也!”
杯中茶已凉。可戴人心热语长。
“夫邪之中人,轻则传久而自尽,颇甚则传久而难已,更甚则暴死。若先论固其元气,以补剂补之,真气未胜,而邪已交驰横骛而不可制矣。惟脉脱、下虚、无邪、无积之人,始可议补;其余有邪积之人而议补者,皆鲧湮洪水之徒也。今予论吐、汗、下三法,先论攻其邪,邪去而元气自复也。况予所论之法,谙练日久,至精至熟,有得无失,所以敢为来者言也。”
妻子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很多大医馆的装修那么好,要不要花钱,请医生坐堂工资也很高,大家都有烫手的kpi要完成,都像你一样只想做个穷书生吗,要不是我懂理财,家里余粮都没有。
夫人,你知道吗,凡在上者皆可吐,凡在表者皆可汗,凡在下者皆可下,还有,五虚五实攻补悬绝法,这些都只能与达权知变者论,不可与贪常嗜琐者说也。
戴人发了一条朋友圈。“有扶救之功,如死,我则有攻击之罪,明者不可不察也。麻先生常见他医言戴人能治奇病,不能治常病;能治杂病,不能治伤寒。他日见戴人,问以伤寒事。超然独出仲景言外之意,谓余曰∶公慎勿拘仲景纸上语,惑杀世人。”
朋友圈被截图。好事人发到各医学论坛,还有很多五百人大群。很多人觉得张从正疯了,竟然敢骂医圣。
戴人又看看自己的儿子,连情关也没有过,本想绝学传他,看来怕是不成才。老婆晚上做完桃花杏花东流水面膜,发现最近虽然烦心事多,皮肤状态倒还可以,准备睡觉时,跟张说,亲爱的,别搞中医了,我们去做点小生意吧,比如开发点中医产品,找明星带带货。看病,你干这个又不挣钱,又挨骂,何苦呢。戴人泪出,说:“你以为我有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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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