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课堂 | 课堂实录:笛卡尔的普遍怀疑

博雅哥今天带来的是李猛老师在“哲学导论”课程上的课堂实录。李猛老师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伦理学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导师,元培学院院长。李猛老师于1993年获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法学学士学位,1996年获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法学硕士学位,2008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2009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学。

本段课堂实录围绕笛卡尔的普遍怀疑进行展开。笛卡尔认为,为了重建知识,必须找到一个坚实可靠的基础。他试图通过怀疑和反思,来寻求构建一个更加坚实可靠的体系。

Vol.1184

课堂实录

笛卡尔的普遍怀疑

——背景与开端

李猛 | 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

当我们谈到现代哲学的时候,笛卡尔是一个非常理想的选择。不仅因为整个现代哲学漫长的努力是从笛卡尔开始的,当然我们有许多现代哲学很重要的开创者,比如培根,但我仍然认为笛卡尔是决定性的开创者。笛卡尔说的非常清楚,在他之前已经有非常完备的思想体系,笛卡尔自己就是这个教育的结果。但是这个教育存在很大的问题,因为从这个教育中得到的东西不能确定一定是真的,从而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所谓的知识很可能是非常可疑的。所以,如果我们期望在科学中建立某种牢固确立的东西,就必须非常谨慎。这是笛卡尔的哲学决定的开始:至少一生中有一次需要推翻所有的意见,要从基础重新开始。

笛卡尔的整个哲学的努力方向是一个极为彻底的、全面的构想,认为之前的所有知识,无论是他受到的教育还是来自个人感官经验的很可能都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需要有一个完全重新开始的设想。所以在这一点上,笛卡尔比古代哲学家要更彻底,他希望哲学在全新的阶段去开始。只不过笛卡尔认为这个工作非常宏大,所以他要等到年龄足够成熟的时候来展开这个工作。他等了将近20年,我们看到的作品是他长期准备最后完成的结果。

图为《第一哲学沉思集》

我们先看这个书的名目——《第一哲学的沉思》(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以下简称《沉思》)。“沉思”这个词有相当特殊的哲学含义。它既指中世纪修道院里,一个人在修院小的隔间里完全专注自身的活动,因此具有宗教修炼的色彩;另外,我们知道非常有名的古代作品(罗马皇帝奥勒留的《沉思录》)也有这样的题目。如果看法文翻译,就能看出它指一个完全专注于自身的、为自己的思想,所谓对自我的思考。这都提示我们,这里的“沉思”实际上并不是一般的哲学思考,而是具有强烈自我修炼色彩的古代哲学实践;这是有古代哲学传统的,在中世纪修院里非常盛行的方式。

这种笛卡尔式的“沉思”,它和柏拉图的对话有鲜明的对立。对话是两人或者多人的,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在会饮开始前苏格拉底知道了什么、当时真正想的什么。而《沉思》则能说明了笛卡尔在想什么,可以视为是他和自我的“对话”,和前者的对话的情况不同,它是围绕自我展开的。

图为《会饮》

在柏拉图的《会饮》(Symposium)里面,我们能够看到,有阿伽通、包萨尼亚等等不同的人,而且这些人有各自的社会背景,每个人讲的东西和他的社会背景是有关的;比如,一个人在爱欲关系究竟是爱者还是被爱者,是影响他对爱欲的理解的非常重要的因素。而笛卡尔式的自我沉思中,外在的社会的政治的因素被降低到了最大程度,沉思者是完全以精神实体的方式,似乎被抽离了其它东西再去思考哲学问题,它显得非常纯粹。沉思中凸显出的自我概念,“我”的概念,或者说主体哲学的“主体”概念,在整个笛卡尔作品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笛卡尔的沉思是关于“第一哲学”的沉思,“第一哲学”是对哲学一种分支的重要理解。在《沉思》里,笛卡尔证明的是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朽。所以,笛卡尔做到的是苏格拉底在《斐多》(Phaedo)里没能完全做到的事情。其实很有意思的是,meditation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最早出现的时候,正是用来翻译《斐多》里灵魂和身体的分离。苏格拉底在对话的第一部分建议,哲学的实现依赖于灵魂和身体的分离,这个分离就是meditation希望达到的目的。

图为1695年拉弗雷切的皇家神学院

在进入《沉思》前,我们可以以简单看一下笛卡尔的生平。笛卡尔接受教育的是当时欧洲一个非常好的学校,他也是一个出色的学生。笛卡尔说自己自幼受书本的教育,他曾经以为所有对人生有用的东西都可以从书里得到——类似的自述可以在他的《谈谈方法》中看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笛卡尔经过教育之后觉得自己陷入重重怀疑和错误的包围之中,他感到越学越无知。这似乎很像大学学习的普遍经验(笑),但是你大概不会和笛卡尔一样,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一种学说是真正可靠的——但这却是笛卡尔的大困惑,他对整个学术的现状产生了怀疑。

笛卡尔列举了他学过的所有东西。笛卡尔接受的是当时欧洲流行的半通识式的教育,这里面最根本的是哲学。笛卡尔对此这样说:“我看到它(哲学)经过千百年来最杰出的头脑的钻研,却没有一点不在争论之中。”争论表明已有的哲学观点都是可疑的。可疑不意味着是假的或者错的,但是既然大家都在争论,至少这个观点不是确定的被大家所接受的。这些知识本身仍然有大量可供争论和讨论的地方,这暗示我们,哲学知识并不具有我们本期待的最高的确定性,它并不是非常牢固的知识。这点在中世纪经院哲学有明显的体现,因为经院哲学的哲学写作和论辩的方式就是这样。当时的著作讨论一个问题,习惯于列出很多正反两方的观点,再让观点相互论辩;这些观点在当时都会有支持者,很容易让人产生动摇。至于其它的学问,既然它们的原则是从哲学来的,它们也就不会可靠——因为作为基础的哲学并不可靠。由此,笛卡尔对整个人类知识得出了一个非常悲观的看法。

所以,在毕业之后,笛卡尔并没有按当时学者的一般经历一直从事学术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康德以前的最有创造性的早期近代哲学家都不在大学里,不是直接意义上的“学者”。霍布斯是家庭教师,洛克是给人放血的医生,培根是政治家,斯宾诺莎放弃了大学的教职,仍然以磨镜片为生,休谟一直谋取教职也没有得到位置。笛卡尔则希望在“自己心里或者世界这本大书找到真正的学问”,他想回到心里或者世界。另外,笛卡尔其实参与了很多战争,我们对他在战场上的情况了解的不多;但是他似乎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形成了很多自己的新奇想法。在取得了很多经验之后,笛卡尔有一天终于下定决心“同时也研究我自己”,“集中精力来选择我应当遵循的道路”。这是笛卡尔的自述。

这个自述最核心的看法就是怀疑。这是笛卡尔非常强的一个观念,虽然看着非常激进,但是笛卡尔对此做了明确的表述。“怀疑”应该是一个完全思想上的工作,不可能按照这样的方式重建一个政治或者社会的制度。尽管事实上笛卡尔的做法可能完全启发了后面的人,从政治和社会的角度也可以这样,但笛卡尔坚持认为,政治和社会不可能这样,甚至教育也不可能做到,只可能自己采取这样的方式,这就是他普遍怀疑的基本设想。

图为笛卡尔的“知识之树”,以形而上学为根基,树干则是物理学,从树干伸展出来的枝条是各门其他科学

但是究竟该怎么做?事实上,考虑到整个人类知识的复杂性,从头开始建立新的确定的知识存在非常大的困难。在这个意义上,笛卡尔的整个工作也相当于重新了解整个世界知识的结构和秩序。表面上看,《沉思》的“第一沉思”做的是怀疑清扫的工作,是一个颠覆性的工作;但事实上,另一方面看,笛卡尔实际上是建立了所有知识的一个内在次序,因为他没办法逐一怀疑所有东西,所以他要去怀疑整个知识内在的基础和原则。那么这个基础和原则是什么,对于笛卡尔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整个怀疑的工作恰恰要找到它,这同样是“第一沉思”非常核心的部分。这大概是笛卡尔非常早的想法。他大概在20多岁形成这个看法后,稳定地准备了很长时间。笛卡尔有非常谨慎的规划,一定要准备好了才能推翻所有东西,再从原初的基础重新开始。我们必须非常严肃地对待笛卡尔的设想: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推翻所有知识,真正从基础重新开始?

这实际上就要回到笛卡尔所说的“第一哲学”。这个“第一哲学”究竟指什么?我们曾提到,“哲学”这个概念在古代包含了三个非常核心的部分,即逻辑学、物理学、伦理学。所谓“第一哲学”指的是和物理学有关的部分,即今天称之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a)的部分。字面上,meta在希腊文中意指“之后”,就是在物理的、自然的东西之后的东西。在19世纪之后有这样的说法,古代人在整理亚里士多德作品的时候,按照学科的分类,发现有八卷《物理学》(Physica),关于自然;又发现有十几卷的内容看不懂,被放在物理学之后,被称为形而上学——这个说法是非常晚出的,古代人没有这样的报道。其实meta这个词有双重含义,它既指“之后”,也指“超出”。也就是说,有一部分哲学内容,被认为是作为物理学、自然研究的基础的东西,这些东西被称为metaphysica,类似于“超-物理学”,这就是我们说的“形而上学”。中文说“形而下者谓之器”,物理学关注的是器物的层面,而“形而上者谓之道”。但是你真的读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形而上学》,《物理学》确实与我们说的自然哲学有关,它会去探究时间、空间、运动这些概念都是怎么回事;但是《形而上学》研究的是“存在之为存在”(being qua being)的学问,但其实它也有大量被我们认为属于物理学的东西,比如原因,比如形式和质料的关系,甚至运动的性质等等。亚里士多德这两本书的关系非常麻烦,这两本书是否在一开始真的截然区分,我们到现在没法完全知道。亚里士多德现在留下的都是讲义性质的东西,历史传说是罗马军队在一个快被淹的地下室里找到的。

回到所谓的形而上学,最根本的就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981b28中称之为“智慧”(sophia)的东西,这些是关于“最初的原因和本源”的知识。因此,形而上学包含的核心内容,其实就是智慧所关心的原因和本源的学问,这是一个说法。另外,在整个哲学中,亚里士多德又做了特别重要的划分,在三门理论科学(自然哲学、数学、第一哲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第一哲学是比数学和自然哲学都更根本和优先的科学,这个科学研究的就是“存在之为存在”的概念。笛卡尔所针对的,恰恰是亚里士多德在这个定义上的“第一哲学”,他想从这里撬动整个人类知识的基础。

赖和 编辑 / 上上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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