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德原创散文丨那年头的年关大集
那年头的年关大集
文/杨兴德
早年的年关大集,指的是腊月二十五那天,从临沂城的南门里向西,一直到东方红电影院之间所逢的大集。因为腊月二十三和腊月二十八这两天是逢小集,除夕的那天虽然也是年前大集,但此时人们大都办齐了年货,猫在家里开始准备年夜饭了,这一天的年集一般在中午就开始散集。所以,腊月二十五这天的年集,才是真正的年关大集。
腊月二十五的这天,临沂县所属的各个公社的农民,都要一早进城赶这个年前最大的年集,就连鲁南苏北边界的不少百姓,也都不辞路途遥远地到临沂去赶大集。赶集的路上哑哑喳喳地到处都是人,里边有不少裹着空心棉袄的庄稼汉,脖颈下面露出古铜色的胸脯,弓起被农活累弯了的腰身,推着独轮车奔向集市。有的在独轮车的一边压着一块大石头,或者是捆绑着要到集市上卖掉的农产品,另一边坐着拧着尖尖小脚走累了的白发老太太。有陪着头顶着花花绿绿方头巾媳妇的车轴汉子,也有正处在热恋之中的青年男女,更有那些“一把绿的”小青年儿,他们互相嬉闹、前呼后拥地钻进了集市。
因为已到年关,人们都要来到大集上置办年货,所以年集上什么样的生意都有。有在街上支摊卖对联的,有卖刷碗的饭帚、扫地的笤帚的,有卖过年打饺子用的笊篱的,有卖时尚新鲜蔬菜的,有拐着小石磨唱着小曲卖芥末、胡椒粉和十三香的,还有铺着红布做底衬,招揽姑娘小媳妇围观卖插花的。来赶年集的人太多了,以致做集市的那段狭长的地方不够用的,集市自然地就向外面扩大了。集市的东头,从南门里向南越过青龙河桥,沿着现在的解放路向东西两边延伸。集市的尾巴,则从西边东方红电影院前的大路向北甩去。因为是年关大集,那些平时令商贩们躲闪不及的工商管理人员和税务人员都不见了,老百姓都非常开心地在被扩大了的集市上放心地出摊做生意。
处在南门里东侧的临沂展览馆,是在六十年代中叶才开始建造的。在这之前,这一片还是一块较大的空场。在紧靠护城河边的位置上,有一座被临沂老人称之为“说书院”的曲艺场,它的北边紧挨着一溜小杂货铺。一些来自于民间的说书艺人,就在前边这片空场里支下摊子吃起了“开口饭”。他们当中,有敲着三脚架上的牛皮圆鼓说大鼓书的,有左手抱着长筒渔鼓、右手拍打着蟒皮鼓膜抑扬顿挫地连说带唱的,还有叮叮当当地摇着“鸳鸯钢板”说水浒英雄武二郎的,更有临沂北关的那位张姓的说书名家,在“说书院”的门前青龙护城河的边上,扯着吃“开口饭”的艺人那常有的“弥哑嗓子”,卖力地评说着名篇《雍正剑侠图》。那些来自于各地喜爱听书的民众,不时地为说书人口中童林的盖世武功点头赞叹。
位于南门里、沂州路路西国大药店和与它拐角相邻的“一尺街饺子楼”门前的位置,原是一大溜残存的老城墙。城墙前面的空场,是一位外号叫“李傻子”的卖艺地盘。观众围成的圆场子里,插架着一些刀、枪、剑、戟、斧、钺、钩、镲之类表演用的道具。“李傻子”是一位围圈儿撂地儿的卖艺人,国字型的脸上布满了浓密的虬髯。腊月的天气,寒风飕飕地刮着,一般人身着一把抓不透的棉衣还觉着寒冷,他却赤裸着上身,精神抖擞地表演着他的拿手绝活九节鞭。这一趟钢鞭的套路中,有很多常人难以做到的动作,那都是围观的人们最爱看的。只见他闪展腾挪,指东打西,把一条九节鞭上下左右舞得是神出鬼没、风雨不透。每当他使得力发了,两条黝黑粗壮的臂膀上,鼓鼓着青筋怒爆的腱子肉,老远看去,寒风中的“李傻子”简直就是一尊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为了取噱观众能向圈子里面多投一些钱币,行走江湖、以卖艺为生的“李傻子”给很多招式取了一些低俗有趣的名称。他把出其不意、将钢鞭顺裆后打的招数“鞭打狗子”,叫做“赖狗钻裤裆”。把连续整个身子直挺挺的平地弹起,手中的钢鞭瞬间在身下扫过的极吃功夫的招数叫做“懒老婆推磨”。叫来叫去,时间久了,以致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一招式本来的名字。他每做一个精彩的动作,同时喊出对应的名字。在观众的纷纷解囊和鼓掌嬉笑之中,“李傻子”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渗透出几分憨厚和辛酸。
“李傻子”的把式场子的南边有一大块空场,是整个年关大集最热闹的地方。这是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硝烟弥漫、震耳欲聋的地方,也是最能吸引老少爷们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年关大集的炮仗市场。
快过年了,凡是来这儿赶年集的,大都要来到这里买上几挂送旧迎新、振动乾坤的炮仗。家境上最不济的人,也得挤出钱来买上一挂,留着年五更起来烧香发纸敬老天。各个摊子上的炮仗品种很多,有一百响一挂的,有二百响一挂的,也有半大小子最喜欢的二十五响一挂的,这是因为它便宜,一挂才卖两毛钱。用牛皮纸卷成的“大雷子”、“门关急”,和两响升天的“二腿脚”,都是人们眼馋想买又不舍得花钱买的珍品。还有点着以后到处出溜的“地老鼠”和儿童点放的“滴滴金”、“白果花”等等。各种烟花炮仗,五花八门。每个炮仗摊子面前都挤满了人群,特别是那些爱玩的半大小子,在各个摊子前的人群当中嬉闹着钻来钻去。一时间,问价的、要价的、还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鼎沸的人声,使你听不清人言语动。
卖炮仗的都是来自于乡村生产队的农民,炮仗是属于生产队的集体副业产品。为了把他们一冬天辛苦生产的炮仗,能够更多地换成生产队过年分红的钞票,销售人员都是八仙过海,各尽其能地做好自己的宣传。这里,每年叫唤得最欢的就是“七里沟”村那伙儿卖炮仗的。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一提起“七里沟”的炮仗,在鲁南苏北一带,那是赫赫有名的品牌。它以火药足、声响脆、炸后纸屑碎小、炮响成功率高而著称。“七里沟”村的人,大都是做炮仗的专家,“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黑色炸药配方人人皆知。每年夏季开始,“七里沟”的妇女和老人,就挎着箢子,拿着小铲子,到城里潮湿的墙根下面刮土,带回村里好熬硝做炮仗。
“七里沟”村的炮仗销售人员,在集市上摆好一张八仙桌子,一个身材不高但是嗓门奇大的汉子爬上桌面,手里擎着一根丈多长的大竹竿,杆梢上挑着一挂一百头的炮仗来回摇晃,同时嘴里大声地喊着:
“嗨!七里沟的来啦!恁都来看看咱这炮仗,牛屄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你停一停,站一站,听一听,看一看,七里沟的炮仗到底管不管!”
他一边喊着,一边把那挂炮仗垂下来,下边有人用手中的烟卷点着炮仗念子。一阵青烟火花呲出,那挂炮仗便在空中乒乒乓乓地炸响了。你还别说,“七里沟”的炮仗还真是名不虚传!炮仗响处,震得空气都乱打颤。周围不少人都用手捂着耳朵,张着嘴巴仰着脸,眼瞅着一挂炮仗顺序炸响。被炸成豆粒大小的炮仗纸屑,随着腊月的冷风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空气中弥漫着人们都喜欢闻的那浓浓的炮仗味儿。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年味儿吧。
随着最后一颗炮仗的炸响,站在桌子上面的那位手持竹竿的老兄,又扯起嗓子得意地喊上了:
“嗨!怎么样?你看咱的这个炮仗,是个个成实也!恁都听着了吧?那真是,大小姐上楼梯——咯噔咯噔地!正宫娘娘生太子——出门就是皇帝!快买吧,再不买就得等到明年啦!嗨!七里沟的——”
喊声未落,只见周围霎时伸出了成林的手臂,就好像不要钱的一样,人们都高声喊着要买“七里沟”的炮仗。你就看着,那买炮仗的票子像淌水一样,刷拉刷拉地流进了那只破了边儿的人造革的黑提包里去了。这时,那位站在桌子上面的老兄又诙谐地喊叫起来,你就待在那儿慢慢地听吧,保证是既有趣味又不带重样的。
那个年代人们,生活水平还是很差,不少人家的经济状况还是捉襟见肘的。有一些痴恋炮仗但又没有钱去买的半大小子,就喜欢混在炮仗市场里听那免费的炮仗声响,过一过炮仗炸飞的眼瘾。当招揽生意的炮仗响声刚落,他们便纷纷扎进纸屑的落地点,抢拾几个截了念儿没有炸响的炮仗,好留到晚上剥开火药点着,躲在旁边看着火花呲向一个有念儿的炮仗,玩那“老妈妈尿尿呲老头儿”。经常有个别的孩子因为手太快,把落地还没来得及炸响的炮仗抢来揣进衣兜儿里,结果把衣兜儿炸得粉碎。
还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在炮仗市里燃放那些四处乱窜的“地老鼠”,个别“地老鼠”呲着火花儿钻进了人家的炮仗摊子里,只要有一挂炮仗被引爆了,紧接着就是整个炮仗摊子连续不断地被炸响,周边其他卖炮仗的,都被吓得连忙护着自己的炮仗挪摊子。被炸了炮仗摊子的主人,也只能在一大批看热闹人群复杂的议论声中,欲哭无泪地眼瞅着赖以换钱的炮仗摊子,最后被炸成一堆随风飞扬的碎纸屑。
来年集上赶集的人饿了是要吃饭的。集市上沿着青龙护城河,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由东向西摆上了不少小吃摊。有平底铁锅的油煎包子,有蘸着盐水红辣椒卷煎饼吃的热豆腐,有拉着风箱大锅汆的丸子汤,有支起炉灶现炸喷香的油条和馓子,还有用薄棉被裹着保温的大瓮缸,瓮缸里面盛满了赶集人用来下送干粮的白粥、油粉和豆腐脑等。人群里,有一对卖大米稀饭的夫妻特别显眼。男的姓李,身高明显地比他身材修长的媳妇矮半头。据说他媳妇是一位大学生,一张白皙清秀的漫长脸上,有一双凝水灵活的大眼睛。最显眼的是,她左手腕子上带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戴着手表卖大米稀饭的媳妇,在临沂只此一位。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人们背地里都叫她“大米稀饭”。每当她扬起颀长的脖颈高声叫喊“大米稀饭!稀甜的大米稀饭”的时候,读过书的人都会自然地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
每个年关大集上,都会有这么两辆装满熟牛杂碎的地排车来凑热闹。这里面有三毛钱一斤的牛肚,有两毛钱一斤的拆骨肉,有一毛五一斤的牛盘肠,还有一毛钱一斤的牛肝。地排车刚支停平稳,周围便挤满了饥肠辘辘的,馋拉拉的人们。常来赶年集的人都知道价钱,不用多问,各人选称各人喜欢的肴肉,卖家用刀子给切成小块儿,蘸着粗盐颗粒儿,就着自己带来的粗粮煎饼,大口窝腮地吞咽着。
那年头腊月二十五的年关大集,一直能持续到过午四五点钟。做买的,做卖的,在集市上经过一整天折腾的人们,都带着鼓起来的或者是干瘪了的腰包,带着各人自己满意的年货,惬意地散了,散回到早晨各人来的那个地方。年关大集散了,在集市上留下的,是那从南门里到东方红电影院之间那段狭长地带上,被赶年集的人们踩烂了的烂泥窝,还有那随风四处飘荡的年味儿。
(庚子年腊月二十五)
【作者简介】杨兴德(男),曾用名:杨绪华,杨丰源。江苏省赣榆县人,山东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中国民主同盟盟员,鲁南技师学院高级讲师,2012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