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认识的那个脆弱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
《冬天里的紫丁香》
=== Chapter·one ===
埃瑞拉在座位上如坐针毡,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盖比,而他正把注意力集中在交通上,这种过分集中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司机,他只需将车导入正确的行驶方向并把能安全自如地开到目的地就可以了,他们今天要去度过一个轻松的一天,但从他凝固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已经忘了。
“我们很久没有去过艺术博物馆了。”她说,“我很高兴你能想起来。”
“下次巡回演讲什么时候开始?”他问道,并不理会她为缓和气氛而做的努力。
“那和博物馆有什么关系?”埃瑞拉不想再控制她一直藏在心头的不满。
“你最近一直在到处跑,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盖比皱了皱眉头,“我想为我们安排一点时间。”
“我们不是在一起吗?我们应该尽情地享受它。”
“该死,我不应该,艾丽,我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些可以依靠的东西,一所房子,一个家庭,一种承诺。我已经32岁了。我想安定下来,如果五年前我就知道你对组建家庭不感兴趣的话,我绝对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的表情表明了一切,但他知道继续说下去将会多么艰难。因为想要一个家的欲望之累,他不能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他把注意力转到窗外,就在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天上有一片云正在变黑,“要下雪了。”他不满地嘟囔着,仿佛这情景是二月的天空特意捉弄他似的。
“糟糕,我们忘记带你的玫瑰色的眼镜了。”看到他没反应,埃瑞拉陷入了沉默。不久,望着黑暗中他那熟悉的侧影和清晰的轮廓,她的心又软了下来。“你知道我对婚姻的感受,那对我不起作用,它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这点上我从未让你误会过。”
他在她的坦言相告前退缩了,只用眼睛表示抗议。
是什么让我们遇见的
是什么让距离更远了
=== Chapter·two ===
埃瑞拉一动不动。“如果在我19岁时没有被推入那场婚姻,”她说,“如果20岁之前我没有那对双胞胎的话,我可能……”
过去没时间去大学学习,现在四十岁了,她才完全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出类拔萃,比起二十年前更是如此。她紫色的双眸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上。身后的灯光恍恍惚惚,在健康的脸色和天生卷曲、轻褐色的头发的印衬下,她棱角鲜明的面部轮廓显得很柔和,身后光彩夺目的亮光使她的头发发红,其实这正是她内心激情的反映。正是这种激情使她从她千疮百孔的婚姻的废墟中站了起来,也是同样的激情激励她去阅读能找到的一切东西,驱使她去上大学研究班,在那里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这些知识为她打开了真理之门,帮她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让她变得坚强而勇敢。这些变化在她身上都可以看到。
从占星术到禅宗她都有涉猎,同时她还学习了电休克疗法、TA、TM和瑜珈术,她从这里学一点,从那里学一点,即领略到了鲜花般的美丽,又经历了磨难般的苦痛,直到她最终形成了自己的“格式塔”心理体系。
她拥护新兴的独立运动,就像一个母亲呵护没有成熟的孩子一样,因为这个新生儿的诞生她已期待很久。
最初,她出生于这个专制社会并且为了适应它而不得不与它妥协的时候,难道她没有经历自由被缚的痛苦吗?通过买它的宣传材料?相信它荒诞的说法?这个代价太高了,并不能只由妇女来支付,当她意识到这些、当她了解了自己的能力后,她就慢慢地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权力。
“如果当初在你试图积聚力量的时候,我不曾认识你,那么这个新的埃瑞拉可能更容易相处,更容易被人接受。”盖比的嗓音沙哑,他的感情有点失控,脚重重地踏在加速器上。
埃瑞拉没有注意到速度的变化,“你曾经认识的那个脆弱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
“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巧合,你会喜欢我给你的生活的。”
埃瑞拉转头端详他,发现他也不相信这些话。
“你知道那不是巧合,正如人们所说,那个演讲者没有到场,那不过就成了一个准备会议的机会。”她的叙述中并没有自负,仅仅是叙述而已。
“是的,你让那些观众专心听你演讲,难道不是吗?包括我。”他的话语里透着一种勉强的尊重,“从那就开始了邀请,”他的声音变得绝望,“然后就像洪水一样失去了控制。”
你的意思是,脱离了你的控制吧。但是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知道盖比在他想听之前是不会听进这些话的。
“我喜欢巡回演讲,可以使人们阐述自己的观点。这让人非常激动,脱口秀也很有意思,可以给人们帮助。我在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这可以使我从枯燥的生活里走出来。同时世界在我面前也变得开阔,盖比,你不会为这个有所怨恨吧?”
“当然不会。”他的脸色就像战场,而他,已不再是指挥官。
“或许我会,我不知道,这太困难了。”他匆匆一瞥的眼神里写满了困惑,“这不公平,你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他的嗓音发哑。他的眼神表明更好的词是悦人心意。“你站起来,迷住了所有人,就像一个制陶工人,而他们就是你手中的泥土,你能说服他们相信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们可以,”她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难道你没有注意到,那种方法很重要?如果我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她停顿了一下,说“你也可以做任何事。”
“任何事除了说服你嫁给我?”
快到达博物馆的时候,埃瑞拉松了一口气。天色暗了下来,建筑物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溶成了一团阴影,似乎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渗,渗满汽车的角角落落,气氛有些压抑,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只是一个过客
从我的世界路过
=== chapter·three ===
看到他绷紧的下巴,一种熟悉的恐惧悄然而至,凉意浸过她的全身。可能她应该再考虑一下。她不想失去他。他们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肌肤之亲。当然她与别的男人也经历过这些,但是她相信盖比,他们也是很好的朋友,握着他的手,她感到安全。她一直认为他理解她,她在世界很多地方居住过,但是直到如今他还一直在这里等她,就像她会为他做的那样,她一直企盼一个放松的“今天”。
但是他想要的更多,超出了她愿意给予的和她所能给予的,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事情总是这样?总是要与男性力量抗争?问题为什么总是这样棘手?这样一种力量的较量?一种强迫的占有。为什么就不能是一种简单的分享呢?伙伴关系?
期间,他们停好车,两人之间又回复到一种暂时的微弱的和解状态。他们将车交给博物馆招待员去停。盖比挽起她的胳膊,领着她穿过如潮的人群,这些人仿佛都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像往常一样,埃瑞拉又被这座高耸的大楼吸引住了。每一个侧楼都是另一个时代的附加部分。每次她都被深深地打动,它包含了一个世界的万物,她知道它们就是认知世界的全部。盖比使劲地捏了一下她的肘部,她赶紧说:“这一刻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尽情地享受吧。”
他的脸色放松了下来。他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看不见的微笑。他看到她正在把自己交给他,即使只是在博物馆这一段时间。此刻已经足够。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雪花正在飘落。
埃瑞拉非常感激这种暂时的缓和。她把今天下午的缓和当成一份特殊的礼物,这个礼物使她暂时放松自己,从日常的现实进入幻想的世界中。
这个建筑之所以能引起她的注意关键在于它的拱形天花板,它的简单而不失格调的优雅,但最重要的价值还在于——它展示了人类思想与心灵深处无穷的创造力。
她沉迷于艺术的幻觉中,如同一个孩子沉迷于白天的梦想。温润的夏日,太阳暖暖地照着码头的浮木,躺在上边,脚在潺潺的流水中荡来荡去,双眼凝望着天空,看着浮云飘过头顶。她知道今天在这样一个地方她能通过放松自我、迷失自我而得到一种全新的感觉。她的精神随着认识飞翔,自己也因为这种平静而沉默不语。
在第一个画廊的入口,埃瑞拉的眼睛落在一个生气勃勃的用透明合成树脂做成的有涡旋的雕塑上,它把她的目光吸引到那些组成这个螺旋形外观的微粒上。忽然,她感到自己也像这个雕塑一样变得冰冷。她也是这些微粒中的一个,有着冰冷的外观和充满生机的活力。她感到自己正在绕着星系盘旋飞行,向外扩展。她就是DNA,慢慢地演变。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直到盖比的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个就是你提到的,是吗?”他对她的投入感到迷惑不解,但也被这种投入感动了。
“是的,是的,你看见它了,盖比?真的看见了,感觉到了吗?”她完全被这种体验征服,并感到一种敬畏感!
“那不过是一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塑料而已。”他的脸上充满嫉妒和迷惑。
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不能为他体验这些东西的,语言是没有用处的,他所到过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国家地图上的几个点而已。
他们手牵手缓步穿过画廊,有时他松开她的手让她按照她的方式去欣赏一件艺术品,并确信在他愿意的时候能把她拉回来。
一个人的战争
我与我的战争
=== chapter·four ===
他们就这样漫步在画廊中。她走进了卢梭的梦里,穿过了潮湿的丛林,她仿佛变成了一只美洲豹,一只小鸟,一个疲倦的少女。她成了罗丹的思想者,沉重而静穆,她感受到了凡高悸动的天堂。她仿佛成了毕加索画上镜前的少女,所有的平面图形——角、平面、颜料和映像——除了更多,还有《格尔尼卡》。
透过画中的黑色、白色和灰色,她确实看到了战争,不仅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战争,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战争,还包括各种关系之间的战争,自我与自我的战争。但最终她从中走了出来,她像一盏悬在高空中的灯,站在远方审视她内心进行的斗争,她曾是一个鱼水之欢的沉溺者,一个自我的塑造者,一个小妇人,一个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的母亲,还有她精神错乱的丈夫,一个被肢解了的勇士的头颅,这就是从前的她,她再不要回去了。现在她正面临选择。“它就要被搬到西班牙了,你知道。”她轻轻的说。“我会想念它的,虽然那才是真正属于它的地方。”她话中的有些东西表明她并非只是在说这个壁画,盖比的脸色阴了下来。
当她在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发现那幅画时,这个下午快要过去了,她没有注意到作者的名字。但是她又找到了那种推力,这推力撞击着她的脊梁,振奋着她的头脑。
这是一幅如梦如幻般的画,画里有一条朴素的乡间小路。那是一条她从未见过的路。她松开盖比的手,踏入那条路,她感到自己正走在这条路上,一些碎石在她脚下嘎扎地响,树在她头上围绕,阳光透过伸散开来的树干,在她身上跳着欢快的舞蹈。一簇簇的紫丁香开得正旺。她的心情愉快起来,陶醉在这一片芳香与美丽中,蜂鸟轻快地飞进去采着甘美的花蜜,然后立刻就飞走了。就像她从前有意识去做的那样,一旦她发现另一个人指望从她身上得到幸福或完整时,她也会像蜂鸟一样飞走的,因为一个人必须依靠自己才能得到幸福。她完全陶醉在这片淡紫色的星星中,她特意采了一些带花叶的小枝,把脸埋进她手中这片芳香的星河中,深深地吸着。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盖比的话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走得太远了。
陶醉在这片风景中,她仍然不确定这条小路通向何方。但是她还是跟着他穿过这个画廊,沿着宽阔的走廊,重新回到大街上。
埃瑞拉必须自己走
冬天里的紫丁香,多自由
=== chapter·five ===
直到又重新回到了人行道上,她才回过神来,看到了阴暗的天空,灯光在摩天大楼中间闪烁,整个城市在白雪的覆盖下让人感到窒息,脚下的雪在吱吱地响,这使她有些站立不稳。
盖比把她温柔地扶进车里,自己也随后钻了进去。换档,开动发动机,他短暂地停了一会,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忽然显出困惑,嘴角和眼睛里也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直到这时,埃瑞拉才意识到紫丁香的芳香已经弥漫了这个封闭的空间,她感到有一束花在她手里紧紧地缠绕着。
“这到底是什么?”他的眼神变得僵硬,仿佛受到了侵犯。瞥到那束花时,他的脸色因为一种不信任而黯淡下来。
雪从空中洒下,并在外面打着旋。埃瑞拉露出一丝微笑。她听到问题已经来了,其实答案很清楚,她应该温柔一点而不是坚决。
她喜欢盖比,就像喜欢自己一样。她也很珍惜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但是她忽然明白路是通往何处的了,它通向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那是一条盖比无法追随的道路,至少现在不能。埃瑞拉必须自己走,而且也只能这样做。
那里,冬天开着紫丁香,很自由。
作者简介:
简·艾尔斯顿:美国女作家。教授幼儿园和高中学生诗歌写作。虽然她在四十岁时才开始开始公开发表作品,但迄今为止,已经发表小说、诗歌、随笔等200余篇。她既为孩子写作也为成人写作。短篇小说《赎罪之裙》曾发表在《世界短篇小说》第107期。
《冬天里的紫丁香》选自《世界短篇小说》(Short Story International)
Volume 19, Number 110, June 1995
译者:陌上花开
缓缓归
陌上花开
缓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