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鹧鸪
南方出产的鹧鸪是一种极通人性的鸟,它婉转嘹亮的叫声听起来像极了“行不得也哥哥”,比邓丽君的歌声还剜心入骨,不知碰触多少骚人心事、离人眼泪。
村里人经常说起的话题就是老屋里哪一房人丁兴旺,哪一房有人加官进爵,哪一房出了多少读书人。祖父是仪甫公最小的孙子,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得到他隔代传艺,也成了一方知名的圣手良医。不过在父亲眼里,祖父的医术,实在学得有些胶柱鼓瑟,泥古不化,所以当年对瘫痪在床后来又患了“肠痈”的祖母束手无策,还是父亲自学成才,才使她起死回生。
祖父像仪甫公一样,除了行医,也会吟诗作对,占卜算卦,看坟山风水。他床边那张像春秋战国一样凌乱的八仙桌上,摆着几本发黄的线装书、墨砚、毛笔,还有一把竹绞——竹子劈成篾片,连皮的叫篾条,剥出的叫篾肚,将篾肚用石头压在水塘里浸泡后晒干就成为竹绞,一点就着,是一种极好的照明工具。桌上还有一叠裁成几个手指宽的土纸,专门用来给人开处方;记得还有一把他自己做的、用来挠痒痒的“不求人”。祖父颇有“竹林七贤”的遗风,我印象中他很少洗澡;
(六雷村)
祖父一个人呆着时,像唱歌一样吟咏旧诗,声音像一只蜜蜂嗡嗡地飞上飞下,顿挫抑扬,绕梁三匝,余音袅袅。这么多年了,我再没有见过一个人像祖父那样吟咏诗歌。诗歌诗歌,诗者歌也,也许诗本来就应该像歌一样吟唱,才能真正品悟它的真味。这大概也是旧时文人遗习。那个研究《庄子》的刘文典讲课时也是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的说法是:“诗不吟,怎知其味?”
祖父异常聪明,多才多艺,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下过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有干过农活,典型的四体不勤,不过五谷应该还是能分的。不事稼穑也许跟他从小身体孱弱有关。祖母告诉我,有一次他和祖父到罗秀圩贩石灰卖,连女人都挑六七十斤,祖父却只挑了三四十斤。路上祖父问她累不累,她以为这个吟诗作对的男人心疼自己,要帮她挑一点,连忙说“不累不累”,祖父说,不累我搬一点给你帮挑吧。满头白发的祖母说起这个故事时,掩口葫芦,忍不住吃吃发笑,那一幕历历如昨。
拿破仑说男人的事业在马上和女人的胸脯上,祖父的事业在诗对酬和中。脑袋里装着经史子学、唐诗宋词,嘴里吐锦绣文章,这不仅是旧时文人雅士的逢场作戏,也是他们在“学而优则仕”的士大夫文化中的生存之道,那种使他们享受到精神优越的捷才急智,成为后世津津乐道、添油加醋的文人轶事。
六雷村流传着祖父“题诗救人”的故事。临解放时,六雷村的梁杰南在趁圩路上不知何故,被县府的警察捉走,在狱里关了快一个月,恰好平南有个叫梁秩宾的副县长,老家就在相隔不远的平山乡六峡村,称得上同宗同族的叔伯兄弟。得知梁秩宾中秋节前回在老家,祖父和村里另一个人登门求情。县太爷态度冷淡,寒暄几句就转回后间,把他们晾在厅里。祖父东张西望,看到桌面有一个拆开的信封,上面写着“诗稿”字样,也不避忌,抽出来一看,天不绝人,信笺上是县府当年中秋节征集诗歌出的题目,要求以“高悬明镜仰英贤”为句首,作一首绝句。
作诗填词是当年衙门为官者的雕虫小技,就像今日之电脑打字,实在稀松平常。这种流风甚至播及解放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我读小学时,曾看到“平南县革委会”出版的一本《平南文艺》,上面“悍然”登着县委书记写的“律诗两首”,不仅毫无对仗、平仄等规矩,每一首居然是十句,真称得上“鼎新革故”,独出心裁,成为坊间笑谈。那时候不少老中青“三结合”的大老粗干部都觉得写诗不过尔尔,个个技痒难耐,跃跃欲试,辱没斯文,笑话百出,成为那个荒唐时代的“文化奇观”。
话说祖父当时看到桌面上信笺的诗题,触景生情,诗兴大发,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提笔在空白信笺上一挥而就:
高悬明镜仰英贤,狱里杰南妾夙悬;
倘得今宵蒙惠释,人间天上两团圆。
写完两人百无聊赖,仍像一对呆鸟,等着县太爷回到客厅,祖父连称冒昧,说适才看到桌上诗题,戏吟数句,恭请教正。梁秩宾看过诗稿,脸上霎时云开雾散,改嗔为喜,快过川戏变脸,嘴里连称“没想到乡野之中,竟有如此文才,真如卧龙、凤雏再世”,责怪“同宗同族,只隔两重岭岗,平时怎么不多来走动”,热情挽留,当晚举杯共酌,大醉酩酊。梁杰南随后很快获释,祖父也与梁秩宾攀上了关系,不时吟诗作对,嘤鸣唱和。
祖父上演的这一出“题诗救人”,被四乡八邻的读书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连我考上大学,也被认为是得了祖上读书衣钵的真传。祖父弱不禁风,读书却颇有几分聪明。十来岁进学堂时,有一天看到田头农人三三两两干活,其中还有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吟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夫夫妇妇出庄前,负篓携镰畎亩边。
休息且随娘子问,一禾九穗几经年?
一株禾里生九穗谷子,语涉双关,暗指女人怀胎有孕。人家在赤日焰焰之下,土里刨食,汗流浃背,他却如公子哥儿闲情逸致,袖手吟诗,语气轻佻,不知这到底是纨绔作风呢,抑或是旧时书生本色?
(粮食与村庄)
我未上学读书时,经常赖在祖父的床上听他讲“古”,印象最深的“古”是曹植七步吟诗,我童蒙未开就能背“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夏天蚊子奇多,蚊子们埋伏在祖父打着补丁的黄纱蚊帐里,阴险地等着夜里乘他熟睡大快朵颐,聚餐喝他的血。我用煤油灯灯囱兜捕蚊子。蚊子一动不动地趴着,我手持煤油灯悄悄靠近,轻轻地把它兜到灯囱里。蚊子在灯芯火苗的烤煏下乱飞乱撞,发出垂死挣扎的悦耳叫声,很快就一命呜呼。
这种人蚊大战是我在祖父床上经常做的游戏。更多的时候,我抱着一部长篇小说在他床上废寝忘食,有一次他见我如此痴迷,问我有没有读过《平山冷燕》,“那是从古到今最好看的小说”。我吃了一惊,原来以为他只不过喜欢唐诗宋词,背诵那些五言七律,殊不知也读这种出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说家者流”的东西,而且是这类才子佳人的小说,让我不禁对祖父刮目相看:谁知白发苍颜者,也有青春少艾时。
祖父床前的八仙桌子底下放着一个鸟笼,里头关着一只羽毛斑斓的鹧鸪——鹧鸪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鸟。祖父白天经常扛着一支火药枪,戴着一顶帽沿宽大的斗笠,拎着这只媒鸟上山捕野鹧鸪。祖父那杆长枪平时靠在床边,比蚊帐顶还高出一截,火药和铁砂从枪口倒进去后,要用一根长竹签夯实;为防止走火,击打的火嘴处平时扣着一个金属帽。祖父的这杆长枪激发了我对枪支的热爱,趁圩时无数次站在罗秀圩文体商店的玻璃柜前出神,那里头总是摆着两支黄色枪把的气枪。气枪不是随便可以买的,不仅要凭票,还要“大队革委会”开具介绍信,证明你的成分是“贫下中农”,而不是属于阶级敌人的“地富反坏右”。
野鹧鸪像老虎一样,占山为王,一山不容二虎,同样一山容不下两只公鹧鸪。公鹧鸪听到别的山头有公鹧鸪叫,就会飞过去驱逐对方,却不期然钻进了罗网之中。因此鹧鸪既不是为色死,也不是为食亡,而是为了占山为王自投罗网。南方出产的鹧鸪是一种极通人性的鸟,它婉转嘹亮的叫声听起来像极了“行不得也哥哥”,比邓丽君的歌声还剜心入骨,不知碰触多少骚人心事、离人眼泪,“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一辈子念念不忘金戈平虏,“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辛弃疾英雄落寞,虽知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也不禁感叹“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鹧鸪一波三折的叫声常常在我梦里出现,那是我记忆中最动听凄美的天籁之声。
(一种叫羊角扭的有毒植物)
祖父养的那只媒鹧鸪在笼子里可怜兮兮,如林妹妹一般病病恹恹,没精打采,怕冷似的缩成一团,但一拎到山上就还了魂,活蹦乱跳,声音清唳,农历六月禾熟的时候,我放学途中时常在金黄的稻田里捉蝗虫回去喂它。不知道鹧鸪对于自己成为《潜伏》中的“余则成”有何感受——呵呵,当年没有余则成,只有《红灯记》中的叛徒“王连举”和《红岩》中的“甫志高”。祖父的耳朵像锥子一样尖利,能听出哪个山头上叫的是别人的媒鸟,哪个山头叫的是野鹧鸪,装在笼里的鹧鸪声音钝浊短促,不像野鹧鸪叫的那样尖锐绵长。但祖父对鹧鸪习性的熟悉有点像赵括纸上谈兵,因为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捕到过一只鹧鸪,他捕鹧鸪像有些人抽烟一样,与其说是他的目的,不如说是他的一种“生活姿态”,姿态是从来不以结果为目的的。
鹧鸪没捕到,但祖父每次上山都没有空手而归。有时采回一串松菌,有时是摘回满兜熟透的黑稔子,这种野生黑浆果是许多南方人共同的童年记忆。祖父每次回来,我就和妹妹上去扒他的口袋,但口袋里更多时候装满的是生茶叶。祖父自己炒制的茶叶奇香无比。他把摘回的生茶叶放在铁镬里炒热,然后像和面一样,不停地又揉又搓,直揉得满掌生香,直冲七窍;这样把涩味去除后,再将它们摊在太阳底下曝晒,就成了样子平常、香气袭人的一等一的好茶,可惜这种好茶被遗漏在“中国名茶榜”之外。
许多到我家请祖父开药方、写对联或闲叙聊天的人,都喝过祖父亲手采摘和炒制的茶。来得最多的是“瞌睡三”——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每天从一公里外的长旺村走到六雷村,专门来与祖父聊天,这几乎成为他的必修课,甚至刮风下雨也照来如仪,比工人上班还要正常。我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胡扯,却一点也记不起他们聊过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祖父用他的烟杆不断地吸烟,那根木头烟杆一尺来长,颜色暗红,光滑如缎,吸完一斗,他磕掉烟屎再装上一斗,用火绞点着;吸烟的时候,他的嘴巴像一条鱼一样嘬着,腮帮子陷进去,再徐徐把烟吐出来。祖父抽烟的样子,好像在告诉你:这真是一等一的享受呀!无数的话像缭绕的烟雾从他们嘴里吐出来,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影无踪——一个人一辈子要说多少话呢?坐在主席台上的大人物喜欢口若悬河地讲话,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一次演讲甚至长达八个小时,它们比这种乡俚间的街谈巷议更加重要吗?还是更加不重要呢?祖父和“瞌睡三”扯天戳地,什么也没剩下,惟一剩下的是他们相对而坐,一边抽烟喝茶一边漫无边际扯淡的样子。坐在一张方凳上的“瞌睡三”常常说着说着,脑袋不知不觉像一弓芭蕉一样垂下来,鼾声大作,半响醒来,又天衣无缝地接上话茬。
祖父会编各种竹器,竹笠、簸箕、泥箕、箩筐、提篮、火笼、苍蝇拍……好像是那支长火药枪被收缴以后,他不再上山捕鹧鸪,每天蹲在横廊上把竹子劈开,削成大大小小的篾条,编织各种竹器。他从早到黑,像一只秤砣一样蹲着干活,居然手不酸,腿不麻,也好像没有得过坐骨神经痛。很多年以后,我在河南登封看《禅乐大典》的实景演出,有两个老和尚在三个小时的演出中,一直像两块石头一样在石头上打坐,我觉得祖父的蹲功一点也不亚于和尚的坐功。他劈着竹子,嘴里像哄孩子入睡的女人一样吟诵着诗词,蔑条劈坏了,吟诵声戛然而止,自言自语脱口骂一句:“丢那妈!”我在旁边听到,笑不可抑,特地去问祖母“祖父这是骂谁”,祖母说他骂自己。
祖父还有一门本事,他用刀刮竹子时,对那种刺耳钻心的沙沙声,居然神情淡定,充耳不闻,一般人听到那种声音都会神经过敏,有一种掩起耳朵想去撒尿的感觉。我有时忽发奇想,战争年代如果逮住一个奸细,不用灌辣椒水或坐老虎凳,就在他耳朵旁刮上几小时竹子,恐怕就得乖乖求饶。直到现在记起那种刮竹子的声音,我还觉得心脏一阵阵收缩。
(老屋石阶)
摇摇欲坠的老屋在我大学毕业那年终于坍塌下来,好在没有半夜倒塌,全家人避免了变成肉饼的命运,搬到了村口的小学暂住,只有祖父住的那一间没有倒,他像一个打光了子弹的士兵守着阵地一样不肯离开,一直到一九八七年去世。最后大半年,他一直躺在床上,像石头一样沉默,像上帝一样深沉,不再吟诵诗歌,每天晚上母亲或妹妹把饭菜端到他床前,待他吃过后再去收拾碗筷。祖母曾经爬上高高的石阶去看他,她坐在床边,问他话,祖父像一截木头一样不言不语。直到祖母起身离开,他才忽然出声:“那么高的石阶你怎么走下去?”祖母说,他们扶着我。
祖父没有出过远门,可能除了贩石灰卖那一次,他连圩也没有趁过。他读过的书是他最丰富的世界。《平山冷燕》里两个才子诗才卓越,两个佳人秀外慧中,最后双双成亲,鸳凤和鸣,这种才子佳人的姻缘,是那个时代最令人迷醉的琼瑶故事,曾令祖父心驰神往,以至于一直对这样一本情节平庸、以文载道色彩浓厚的小说念念不忘。没有人知道他对与目不识丁的祖母七十年婚姻的感受,岁月如河,每次忆及沉疴不起中祖父这一设身处地的询问,常常让我泪眼滂沱。
祖父在世时有幸见到了电灯,村里人凑钱立杆拉线,从容县石头水电站翻山越岭把电引到村里来。因为电力不足,装在祖父床前的那盏电灯经常像鬼火一样时明时暗,有时只剩下一条线似的红灯丝。有一次“瞌睡三”聊天时问电灯为什么会这样,祖父告诉他电被堵住了!因为这不是火电,是水电,河里垃圾多,电被堵住过不来。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在一旁听到他那种见多识广、一本正经的口吻,不禁哈哈大笑。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生于六十年代》,东方出版社,获第七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铜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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