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 蜻 蜓

前几天到郊外玩的时候,我捉了一只蜻蜓。捉一只蜻蜓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但蜻蜓现在越来越稀罕了,你回忆一下,你有多久没有见过蜻蜓了?那只蜻蜓很漂亮,身体是红色的,有四片黄色的翅膀,它停在路边一朵喇叭花上,看上去一副“相得益彰”、美美与共的样子。我伸手轻轻逮住了它。

其实红蜻蜓是很不容易逮住的。红蜻蜓是蜻蜓中的狐狸,又骄傲又警觉,往往你刚动了要捉它的念头就飞走了。我不知道这一只为什么这么笨。小时候捉红蜻蜓大费周章,我得先找一根长竹竿,用篾条弯一个圈,套在竹竿前头,在屋檐下到处找蜘蛛网,把它缠到圈上,然后用这个粘捕利器捕捉蜻蜓,我们有时还用它捉拿在高高的树上聒噪的知了。

(网上居然找到这个图,说明用蜘蛛网捕捉蜻蜓不是我的独门秘笈)

蜻蜓有一个俗名叫“塘螭”(这个字你得有边读边,不念“痴”,念“离”才跟白话谐音),顾名思义,它喜欢出现在池塘里。老家的宗祠前面是一个地坪,地坪外头是一口池塘。那里有很多蜻蜓。它们像聚会一样成群纷飞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娘不一定会嫁人,但天快要下雨了。地坪上晒着谷子、木薯或花生,人们注意着蜻蜓的动静。它们一点也不比只会说“局地有雨”的气象台预报员逊色。

但尽管这样,它们仍成为少不更事的我们的玩物。谁叫蜻蜓那么美丽呢?它被复眼占满的脑袋像宝石一样光滑闪亮,身体纤细,颜色鲜艳,简直就是“多姿多彩”的注脚。美丽的东西是很容易成为玩物的,不管是花、鸟还是一些别的动物,这是世界上颠扑不破的一个真理。我们举着缠着蜘蛛网的长竹竿,像鬼子进村一样在池塘边巡行,伺机捕捉各种各样美丽的蜻蜓。捕捉蜻蜓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对于大人来说,做残忍的事情是因为缺德,对于小孩则是因为缺心眼,不管是缺德还是缺心眼,人们锲而不舍,是因为能带来快乐。

我们发现蜻蜓停在远离池塘边的一根竹子或树枝上,以前我们束手无策,曾经有个小孩伸手捉一只蜻蜓,像一只红薯滚到水里,差点没淹死。但有了长竹竿,我们只需把它轻轻伸过去,罩在蜻蜓的脑袋上,等它惊觉过来一飞而起,翅膀扑在蜘蛛网上,就像苏童《黄雀记》里被保润用“民主结、法治结、菠萝结、桃花结”捆住的仙女,怎么挣扎也是白搭。

(蜻蜓中的“轰炸机”)

当然,只有捉红蜻蜓或一种大头蜻蜓才这么费劲。我们把其他的蜻蜓叫“直升机”,把“大头蜻蜓”叫“轰炸机”,“轰炸机”要比“直升机”大上整整一倍,它的身子和尾巴像金环蛇一样黄黑相间。每次捉到一只大头蜻蜓都让我们兴奋不已,我们小心地把它从蜘蛛网上解下来,蜻蜓的翅膀是透明的,布满纹路。人们都有偷窥的心理,所以都喜欢透明的东西,不过想到要是街上一个个看见五脏六腑的透明人走来走去,也挺恐怖的。我捏着蜻蜓美丽的透明翅膀,感觉到它在愤怒而徒劳地挣扎,身体像发电机一样一阵阵震颤。它不甘心落网的命运。

跟人一样,蜻蜓也有聪明和笨蛋之分。有一种绿色蜻蜓,称不上漂亮,也不好说不漂亮,它是蜻蜓中的普通群众。要捉住它简直信手掂来。你要见到一只这样的蜻蜓,只需蹑手蹑脚走近,用食指指着它,轻轻地划着圈,嘴里念念有词:“蜻蜓莫飞,蜻蜓莫飞”,它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你的手指伸到离它一尺的时候,它一动不动;伸到离它只有一拃时它还一动不动;你用拇指和食指像夹子一样捻住它的尾巴,它才像梦中惊醒一样拼命挣扎,扑楞着翅膀,要逃离你的魔爪,可惜为时已晚。

我们捉到蜻蜓,是要做一件残忍的事情:用松针插在它的尾巴上,然后再把它放飞。别人放纸飞机,我们放的是“真飞机”,它不会转半圈一圈就坠下来,而会拖着长长的尾巴越飞越高,飞到屋檐,飞过屋顶,没入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些蜻蜓最后是不是因此死掉,更不知道它们对被这样整蛊,临死前是否怀着对人类的刻骨仇恨。阿弥陀佛,请原谅我们小时候的淘气!

蜻蜓可能是蟀蟋之外,古人写诗最多的一种活物,杜甫、李商隐、范成大、刘禹锡等著名诗人都写过蜻蜓诗。杨万里的诗说: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没有蜻蜓的小荷就是一支荷,有了蜻蜓的小荷才是一幅画、一道景。不是吗?我甚至觉得蜻蜓的样子极像翘着两束指天头发的伶俐小女孩。可惜蜻蜓真的是越来越少了,以后读这些诗,也许要配上图谱,标注:“这是一种以前常见的昆虫,喜欢在池塘水面活动,人们常常把它当成爱情和女性美的象征。已绝灭。”

获得诗人们赞美的蜻蜓,却在人类那儿遭遇极大不公,被当成敷衍塞责的象征。一个人做事不认真、不踏实,往往被形容为“蜻蜓点水”。须知蜻蜓点水并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产卵。它像直升机悬停在水面上,尾巴一点一点,不时掉转方向,或转移地点,水面映出它们轻盈飞翔的身影。对于这项繁育后代的枯燥劳动,它们是那样一丝不苟,怡然自得,表现出快乐工作的样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塞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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