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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咱们中国人如果还有幸沾染一点文化的气味,除了读书以外,就是要学一点怎么写汉字。
我首先强调汉字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一项创造。书法就是写汉字。但是写汉字用什么来写呀?今天,大家都用圆珠笔,用钢笔。说句玩笑话,那是商店售货员用来开发票的,但事实上如此。
周汝昌书法作品
中华文化史上第二项最伟大的创造就是毛笔。毛笔在我看来是中华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毛笔也不是一下子生成的。
我们最原始写汉字的方法就是找一根硬棍儿,或者是石头,过去玉行还有玉笔;但后来最伟大的历史创造是用兽毛制出这种可以有变化、有软硬、起伏转折的毛笔,它加上了汉字的美丽造型,这才产生了我们中华的书法。
周汝昌书法作品
这样说起来,中华伟大的文化内涵就集中在这两点上。作为一个中国人, 如果不知道爱惜汉字,不知道怎样写一点不太难看的汉字,就太说不过去了。我的意思不是让人人都成为书法家,我指的是咱们普通国民都应该有的基本训练——写几个字拿在人面前,觉得看着舒服,这就是一种文化修养,也关系到人的素质。
我临帖百分之九十九是王右军,和王右军无关的我基本不学。凡是我能找到的王右军的帖,我几乎没有一个没搜罗到,而且全都临写。
王羲之《兴福寺碑》局部
我迷信王右军,他真会用笔。别人摹的、临的王右军,我也学。钟、张用笔还有些简单,到了王右军出神入化。
书法艺术是人把生命的精气神挪到纸上。每天临睡前我都要拿一本王右军的帖看,永远看不够。虽然视力不行了,但是读碑看帖,享受无穷,特别过瘾!这种审美是别的代替不了的。
赵佶《夏日诗帖》
篆书我不看了,看得最多的是汉隶。王右军的两篇章草特别棒,他的隶书不知道该有多美!我欣赏瘦硬,书贵瘦硬始通神,可能和我个人比较瘦有关系。
我写字就瘦硬,这也是出自右军,细看右军,其实是瘦硬的。我小时写魏碑,越写越难看,后来才学王。学书的路子千万不能杂,否则弊病太多。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王右军的草书并不是最好的。他的信札主题大都是丧病,写时很难受,病中病后写字能好吗?《淳化阁帖》收的全是这个。
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百看不厌。我也写草书,王学仲曾写过一篇《草书赋》,让我写跋,用的就是草书。但是我不大喜欢草书,因为第一我写了,人家不认识;第二,草书容易流于油滑。
王羲之《圣教序》局部
我不喜欢怀素,小细道萦绕,没有笔法。集王的帖古人有30种左右,但是常见的也就《圣教序》、《兴福寺碑》、《周处碑》、《夫子庙碑》几 种。
我离开学校包括我做学生、我教书已经很长时间了。说句闲话,我在高校不是教中文,而是外文、翻译,但我学书法和这些是并行不悖的。我从5岁开始就有意识地学书法。我在大学读西语系,同时翻阅的是线装书,这事人们当时看着非常奇怪。我说这个意思是我所以学外文,是因为我深刻认识到中华文化是不可一日或离的,我学外文不是要把自己装成个洋鬼子,我是为了把外文学好以便介绍我们中华文化。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情,现在听起来似乎是闲话。对书法的教育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书法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不是我们谈一谈就可以的。实践问题,小孩子就要靠老师来指导。然而今天的问题不在小孩子,小孩子一落地天资就好,我们不要低估小孩子的天赋。我认为目前存在的问题恐怕还是集中在老师身上。今天中小学的老师,他们受教育的那个年代何曾有人重视书法?!第一个问题,他们懂不懂书法?第二,即使对书法有兴趣……书法是非常复杂的,路数、流派、传统的师承、家学,那种教条,又复杂又顽固。怎么叫顽固?如果他教学生写字时笔就得这样(僵死的书写方法的示范),一点儿都不能歪,这样写出来不就是用火柴棍儿摆的字吗?其实中锋的力量太大了。孔子曰,有中庸,有中道,不能歪斜。这对,这是说道德,讲思想,谈人品。 但写字时运用我们的伟大创造——毛笔,本来就是要活起来。我们说笑话,从清代康熙、乾隆开始,西洋进贡奇巧好玩的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东西,有一 个“人”(机器人),你打开机关他就能够写字——“天下太平”。那算书法吗?教小孩子写字,第一,中锋;第二,笔力。就是说把一个活的美术实践出来,否则就变成了一个死东西。凡是中华文化最深刻的精髓,都集中在一个“活”字。“活”不是胡来,也不是毫无规律。你看中国的艺术,这个人不动,你一看却神气活现。古人画龙,龙画出来不是死的吗?不,古人对这种艺术的理解,不能点睛,一点睛龙就飞了,这是神话吗?不,是“活”,笔是活的,人的精气神寄托在画上,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命给了作品,它也是活的。中华艺术最精、最好、无以名之的理论、认识水平都在这里。西方不然,西方是象形,逼真,油画是用小刷子堆颜料。这是两个不同文 化背景,它产生的工具、认识、理论,一切都是有分别的。我们不是说西方的不好,人家有人家的特色,我们有自己的特色,自己首先要明确认识,否则谈什么书法。今天教小学、中学书法的老师他怎么认识、怎么教,老师对书法的理解以及功用、意义如何看,我认为恐怕都成问题。我不是看不起老师,而是说老师要有自己的学书历程。当时他怎么看待书法,今天自然而然要传给小学生。那我们怎么解决?教育部门可以发一纸指令,加强对书法教育的重视。但我们一定要坚持,要提起兴致、热心,这个活儿我们要干!它有人支持,有人尊重!这是我的心愿。成名成家的,包括我的老前辈不敢妄论,否则就太狂妄了。我谈一下我所见的,不知名的中青年的现实问题。一个是认识问题,说是要创新。好了,从来没有人反对,但是,今天事事都号召创新,别的界创新没有问题,科技更上一层楼,日新月异。但艺术,特别是书法怎么创新,第一不要有错觉,说我标新立异,老一套都陈旧,我提起笔来,肆无忌惮,这叫创新吗?我不承认。新者何也,母亲生一个婴儿“新”,这个“新”是从母体里出来的。王羲之的书法再新也是从前人的大发展传承过来的。今天的创新,拿起笔来生造,离奇古怪,我们看了都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这不是创新,这是怪物。第一个问题,就是创新认识要正确,你要有来历,你对来历下了极大的功夫,天天临池,日积月累,精熟了以后不用创,“新”自然而来。你看哪一个书法家和前一个一模一样,要是完全一样就成复制了。第二个问题,归结到我的拙论,就是不知道用笔,有墨无笔,画的是墨字,他不会使毛笔,提笔、行笔、入笔、转折,笔画里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是写洋文的,字写出来是死的。写草书看起来好像飞舞,可老是那样,笔画粗细、转折用笔没有换,就是一个画,只不过是外形变了。我认为当前书法界就是存在这两大问题。我认为书法的本质就是表现中华文化的“精、气、神”。这听起来很玄妙、神秘,其实一点都不。人的精神活动,包括文艺活动都是这样。人是个物,人这个物所以不同就在于他有灵性。古人早就说,人为万物之灵,他有精神活动, 精神活动除了自己的体会认识之外,还要表现,表现又有各种不同的方式。汉字有一种构造,又包括它的“神” 美,而这种“神”美是脱离了物,脱离了象形,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美。清末的何绍基有一首诗评怀仁集王右军的《圣教序》,说王羲之的字出来那种意态、风神,他不是指这个像什么,他是说楼阁架起来特别美。这个都是抽象的,脱离了一般形象的最髙层的审美,如果人的精神活动达到了这种层次,那他什么都是好的。你让他办事,他不会落到很糟糕的地步。他的精神层次在这,技术也不会很差,能掌握得好,绝不会很笨,你让他写文件,他一定能表达得很正确,这些都是关联的。不是说书法就脱离了社会,是一幢空中楼阁,自我欣赏。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意念。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历史上,读书人是不能写简化字的,只有经商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才写简化字。比如乾隆年抄本《红楼梦》中就有简化字。有个典故,一个秀才写“尽”字,简化成“尺二”,被人耻笑,称之为 “尺二秀才”。对于汉字简化,我有自己的观点。我在大学读西文系,英语有 WEBSTER大辞典,四五十万词条,而汉字的《中华大字典》才五六万个词条。从语言文化传统角度出发,没有一个国家嫌自己民族语言的词汇字眼多!简化汉字把很多字合并到一起,事实上减少了汉字数量,比如一个“干”字, 又是树干的干,又是干湿的干,又是干活的干,太混乱。简化应是简笔画,不该简字数。在书法中,写简体字可以试验,不能绝对说这样就不是书法,但是书法作为艺术也不如此简单,字形结构古人研究发明到了极致,现在用简化字来写,够不够艺术的标准,还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