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 九个小时后,我终于摘下了口罩。
爸爸妈妈,我已经抵达苏州,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隔离生活了。
在家漫长的抗疫生活,对我们来说,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两个月于我们仨而言,只是重现了我入行那一年的情形。
2016年的3月,我工作的公司又宣告倒闭了。此前,我工作过的公司不是倒闭就是一场大火焚烧精光,我深深感到自己在择取上有强烈的障碍。我便在3月的春光里回到家乡,和你们一起长时间的居住,并在爷爷的厨房里探索拍摄美食静物的一种新的可能。我回头看那段时间的作品,我可以感到自己内心的翻滚,既充满儿童兴高采烈的冲劲,也充满无知无畏的勇敢。
3月的院子多美啊,雨中的桃花,还有一盏旧旧的斗笠,我背着爷爷拿着锡壶就着雨拍,感觉一切都是新鲜和诗意。
顺理成章自然而然,2017年的3月我也在家中度过,春风春雨依旧温柔,院子里的景色也开始变化。爸爸特别喜欢折腾,心中是一片游乐场,也是陶渊明笔下的一首田园诗,这里种上树,那边种上花,还要去城里找人剪一截锦屏藤。刚栽完锦屏藤的那天,站在小小的苗头前,已经幻想了它们覆盖了整个院子的情形,开心得像个完成作业的小男孩。
后来锦屏藤确实在爸爸的“引导”下,长得很茂盛,到了七八月份时,它们泛红的藤须随风飘荡,浪漫又自然,田园又乡土。
2017年的10月,我终是没能承受住“归隐”的那份安然,选择了回城。当然,这个决议是对的。成年后,有些事在我心中,依旧可以用“对”来形容,但我应该不会想用“错”来归纳,所有的事都是宇宙的安排,不顺利也是暂时的。
我刚回城里,所有的不习惯都让我指向性极强地选择了一处带着院子的房子。当然,任谁当时前往参观,都要啧啧称奇,刚开始我对自己的决策感到极大的荣耀,用这个词形容很夸张,但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房东也给了我一些比较奇妙并不切实际的嘱托,买了昂贵的花材让我种在院子周围,并且指望经由同样只是表面热爱花草的我,“悉心”照料之后,会让门口那株蔷薇长得旺盛,并且把半圆形的拱门包裹,成为电影里让人羡慕到留下滚烫口水的欧式花园入口。
很抱歉啊,我经常忘记浇水,不过这个是无妨的,南方的春季汛期,会让浇水这个过程显得黯淡无光。终于,在2018年的5月,我从云南出差回来,看到门口的那株蔷薇盛放出一朵花,我还写了一段矫情的文字来记述。
后来,它在某一天之后凋零,并且,再也没有开出过花朵。前天我途径福州,去看望阿姨,顺道在自己曾经居住的院屋门前驻足了三秒钟,蔷薇已经消失,这个世界没有人留意到它的存在,除了假惺惺的我。
/蔷薇没拍,但我当时种的绣球还是很给我争气的!
没想到,2019年的3月,我依旧是在乡下的家中度过的。3月初,我历经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出院后爸爸来接我。当时我已经挪了一处居所,从老旧的小区搬进了看起来特别城市的高层住宅区。一个被一楼潮湿弄到精疲力竭的我,索性住进了这座楼的顶层,28楼,我心中暗爽:潮湿这件事你见鬼去吧。
临行前一晚,妈妈在厨房里给我们做晚餐,姐姐也做了一道日本豆腐,我当时饭量极小极小,豆腐仅仅吃了一块。第二天上午爸爸妈妈就把我带回去休养了,我依旧出于伤口的状况,每天进食量大为缩小,可也没有降低多少体重,真是让人心寒啊。
3月的家乡,如果遇上晴天,坐在家门口读一本书或者刺绣什么的,都会萌生“人间值得”的感慨。太舒服了,时不时的鸟鸣和风吹,缓慢的节奏,以及不用做家务,到点儿有饭吃,这可太极致了。
/住院期间绣了松鹤同春,现在在挑战苏绣,呵呵自己。
如此愉快地享受了几个春天,2019年末我暗暗发誓,我可是个漂泊四海的浪人,今年一定不能再回家去。我确实出发了,深夜里攀爬了华山,还见识了西北的荒原。不过很快,手机里每天更新的疫情消息把我的自信心击碎了,我在除夕当日,悄然从西宁机场出发返回福州。
从郑州转机到厦航,我最喜欢的航空公司,毕竟我是福建人,更主要地是厦航杂志曾经刊登过我的作品。在飞机上的时间刚好是年夜饭的时间,厦航空乘们给我们分发了新年糖果,以及,我选择了啤酒搭配餐食,有一种庆祝的意思。
从机场大巴下来躲进一旁的麦当劳等姐姐来接我,我终于吃上了年夜饭,我看到套餐上写着“扭扭薯条”可开心了,因为我没吃过。结果还是上成了普通薯条,委屈吧啦跑前台去说理,差一点眼泪就滴了下来。当然不是因为多热爱薯条,而是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今晚,我还吃不上已经下单的食物,有一种被抛弃的边缘感。
/后来给我换了扭扭薯条,我才甘心。
福建开始紧张之前,我找到了安全系数特别高但也有一定赌的成分的一趟车,跑回了乡下老家,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永远没什么变化嘛,总是一边嫌弃我,一边往我嘴里塞东西吃。
过元宵的时候,赶上了妈妈的生日,当时的福建非常紧张,入村出村的通道都被封死了,没有其他的菜,我们杀了一只鸭。同样,也买不到蛋糕,虽然蛋糕从来都是我在吃,爸爸妈妈就没瞧过正眼,没关系,妈妈我替你实现人生的仪式感。
那天晚上整个村的人都把储蓄好准备正月十六放的烟花都解决了干净,天空浪漫得不行,我拍了好多素材,也让烟火尘埃弄脏了头发。
/鸭肉汤没拍,这是鸭血和糯米做的血饭,一级好吃。
/姑妈带来的三角菇,弥补我年夜饭没吃上的遗憾。
/外甥女给妈妈制作的蛋糕,小朋友的心,一闪一闪亮晶晶。
在家里过春节头一回没有亲朋往来,爸爸妈妈带着我上山砍柴体验生活。说得好听罢了,我从小就没做过什么农活儿,割草都不会的那种,砍柴?我就是个站旁边捡柴的,不添乱就行了。当然,我也是出了力气的,下山时,妈妈会扛一捆下山,我也会扛一大根粗壮一点的木头,爸爸开着摩托车一口气得载好多捆。我的经验是:像孙悟空那样把木头横在两肩上,双手从后往上耷拉着,肩膀最舒坦,不然单个肩膀都要废了。
砍了几天数量差不多了,够用一阵子,我们仨就不上山砍柴了,爸爸去打麻将妈妈做卫生。我呢,每天焦虑,怎么办怎么办,工作可怎么办。刚开始还能刷电影消愁,把奥斯卡榜单上都看一看,表示自己是跟得上这个社会节奏的,后来连电影都看不下去了。我太焦虑了。
/《婚姻故事》
/《寄生虫》
/《乔乔的异想世界》
终于做出转入线上教学的决定,虽然起步什么的,没有太顺利,也没有太糟糕,和这么多年来平淡的现状一样,很平淡地开展了,到了目前,也很平淡地维持着。
中途有一段日子,我几乎不知道洗脸的滋味。我太没有经验了,更愚蠢地是不知道参考别人的经验。我把课程频率定为隔日,后来我为了赶备课稿件,每天除了下楼吃饭,其余时间都在写稿备课。三天没洗澡成了一种习惯,甚至脸都来不及洗,我顶着一张大油田,对着电脑屏幕说了一节又一节的课。
后来我接了一个活儿,出差的活儿,出差前不把稿子写好,课程就要被耽搁,但我太渴望这个差事了,毕竟疫情打压得我整个人对工作失去了信心,我必须抓住它。于是我更加疯狂地备课和赶稿,每天夜里也开始更加疯狂地失眠,我觉得我这样下去就快要死掉了,是真的要死掉的那种。
出差前我仔细想了五六七八九十个分钟吧,打开PS,把课程表的时间都重新调整了。一次又一次和大家说抱歉,因为我的身体真的有点扛不住了,而且我意识到我这样的课程时间密度,学员们完全没有时间完成作业,此时我心中感到一阵欣慰,深深觉得,这个决定,也是对的。
后来我就顺利去了漳州出差,福建省内没有几座城市,但我都没有去全,漳州就是其中之一。今天起我就可以大声宣告,省内我只有龙岩没去过了。
漳州可太好吃了,感觉每家店都不会踩雷,这个感觉和广州是一样的,当然广州段位要高得多,漳州给我更多小家碧玉的感觉。不过拍摄的时间就一天,结束后我也没有逗留,见完好友就匆匆返回了,我处在一个没有心思游玩的时刻,我的脑中只有工作。敬业诺贝尔奖发不发个给我?
/朋友和我说漳州是基督教的“总舵主”,应该是说福建省内。
/漳州地标文昌门,我和玛莎肯定要打卡啊!
/第一晚的生烫,没吃完,现在肚子饿好后悔。
/郊区的一家牛肉店,真的是随便吃随便爽。
/在拍摄厂区附近当采花贼,最近的口罩标准,更“掩护”了身份。
很多次我都做好返程的决定,并且告诉弟弟可以来接我出山,结果都让爸爸敲碎这些决定。每天清晨爸爸坐在餐桌前刷学习强国,了解了海内外的各种情形,爸爸觉得我出了门就是个智障,以及,疫情之下,没有侥幸可言。我乖乖地收回决定,并且老实在家备课。事实证明,爸爸是极其明智的。
三月的一天,天气晴朗,温度舒适,我们仨开车去了趟县城,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去折腾下俩月没整理的头发。爸爸妈妈剪短染黑,用染发膏欺骗自己其实还是一头乌黑青春常在,我被妈妈强压下给头发做了拉直,之前的一头乱发一去不复返,我也有点喜滋滋。几天后,妈妈端详我三秒,很遗憾地说了一句:拉直了以后怎么还是这么丑。
和妈妈在一起的对话,需要绝对的智谋,尽管如此,我也几乎惨败。我用微博记录了自己和妈妈的一些有趣的对话,这么认真的行为,我才发觉妈妈是这么可爱的人,看起来端正慈祥,实际上根本是一个手法老道的段子手。
我要离家的那天,妈妈看着我,一边在准备让我带给城里姐姐的东西,一边略带沮丧着说:这么快要去了啊。
爸爸问了我很多遍:你确定苏州可以去了吗?万一路上出事怎么办?回不来怎么办?真的要去吗?
我和弟弟先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县城,这个县城就是风靡了很长一段日子的某音神曲《大田后生仔》里唱到的地方,我曾经的家就在那条开满奶茶店的路上。至今我们经过,还要仰头看一眼那熟悉的窗,仿佛还是我们的家。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已经上了高速,直奔福州,黑夜中的高速有一种诡异的张力,我四点半起的床,但已经不困了。七点半还不到,我的电话把熟睡的姐姐吵醒,我扛着一箱妈妈养的土鸡蛋还有一袋土鸡肉出现在了小区门口,保安大叔一边给我登记信息,一边看了一眼又一眼我手里的土鸡蛋。我的家乡没有什么特产,但妈妈的土鸡蛋,是一张走遍任何人乡愁梦境的铭牌,谁都难以抵抗。
上午我立刻就去看望2017年住处的邻居阿姨,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她了,她从前一晚接到我的电话,就兴奋得开始准备中饭的菜单。炒了一道福州人特别爱的菜心;一道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吃的番茄炒蛋;新鲜饱满的花蛤;排骨比山药还多的山药排骨汤;还非要再煮一份糖醋炸鱼段。后来我吃得有多饱?大概就是超模半年的进食量吧,我想我已经这么胖了,多吃一口阿姨还高兴,那我还是尽情吃下去吧!胖的人总是有很多安慰自己的借口,并且听起来闪闪发光。
吃完饭朋友Z就来接我,他也太可爱了吧,说不太好意思空手来接我,就递给我一袋零食。里面是几块雪花酥和几块梅脯,敢情他把办公室里的零食凑合凑合给我,直男总是出其不意的做出搞笑的事。
下午和L姐会面,在屋里的时候,赶上了强烈的冰雹,我从窗口望下去,看到一颗颗冰雹砸在黑色的车顶上,弹跳了几下,就跳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整个世界,模糊得一片,也激烈了一阵。
晚餐吃上了L姐特地订购的两份福州传统名菜——醉排骨和卤牛腱,卤牛腱应该不算吧,不过这家餐厅最近在福州可火热了,大家都说好吃好吃,我觉得还不如L姐做的呢!厨子哥还给我们煮了一大份的粉干,福州的粉干有多好吃啊?没有形容词,就是想飙脏话的那种好吃。我没那么喜欢吃大白菜,甚至很少主动选择,但福州很多菜式里会选择它作为配菜,粉干里的它就表现得恰到好处。
以上对于福州粉干的夸赞,仅限于我个人对福州的深沉,没有乡愁,总是很难钟爱这片热土上的一些独有食物。毕竟,只有感情才能让我们莫名其妙地给一些人和事和物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分。
/原图是LIVE,特意不处理色调,但这时候就显得非常贫乏了,没关系,我已经拥有了阿姨的真心。
/我竟然没有拍过粉干,突然觉得我太失败了,住福州这么久都干什么去了。
终于到了要返苏的这一天了,前一夜里我竟然早早就睡着了,毕竟我是凌晨四点半起床的人啊!早上爬起来,和姐姐去了一趟菜市,买菜的乐趣恐怕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家庭主妇的社交场,生活幸福的来源地。最关键是还能买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食物,比如我们看到了一摊在卖炸饼,我可兴奋了,要吃那带着花生的萝卜饼才够古早啊!不,我最终没吃上,因为那里面都加了紫菜,而我痛恨紫菜的味道。
中饭提前吃了,姐姐超级拿手的葱油拌面,啊,我又词穷了,一整碗在我不太饿的情况下吃得干净,我想我一定可以轻松熬到苏州。
福州火车站人少得不可怜,也没有门可罗雀,但比起普通的日常,都要少了很多,有一点凄凉。
慢慢地,慢慢地,我看了很多很多风景,我查了一个网红很多很多八卦,我又写了一段一段的课程资料,我还假装很勤奋看了一会儿书,耳朵里的音乐都是些之前下载的老曲目,但也很适配旅程。
终于到了上海虹桥站,一下车,我觉得我就是如此与众不同,我是个换乘人员,我走不寻常的路线,但很快就让广播打败,所有人都必须出站。乖乖跟着队伍出站,历经体温检测各种流程,再重新安检进站。虹桥站的人也没有太多,比起第一次来的时候,经历到的那种日常壮观,也是凄凉。我假装很爱讲卫生,拿消毒湿巾擦座位,候车的时候,对面的窗口影映进完整的夕阳,非常完整的那种,一整颗浑圆焦黄的夕阳,散射出浓稠的光线,虹桥候车室内几乎是冷漠的暗蓝色,但那颗“蛋黄”是最灼热的心脏。世界会被照亮,黑暗也会有细节。
/姐姐的葱油拌面
/途径衢州
/上海虹桥的一刻温柔
抵达苏州了,出站非常复杂,比上海虹桥还要繁琐,可见苏州的防疫工作,回头拍防疫电影的时候,可以参考参考啊~不对,人北京肯定更壮观啊,瞎操心~~~
可算进了地铁站,我再次假装很爱讲卫生的样子,拿消毒湿巾擦拭了座位。地铁里的人不多,蛮算凄凉吧。终于到站了,我出站后拐到充满城市“靡靡之音”的大街上,第一眼就看见了天空中的上弦月和明亮的金星。上弦月略带微黄,弧度非常漂亮,金星是正儿八经的白亮。它们一定在说:欢迎回来。
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念着,好,只剩最后一道关卡。到了小区门口,防疫人员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证,第一句就说得隔离,我当时就紧绷了,我第一反应是集中隔离,其实人意思是居家隔离。害,大叔你说话可得齐整得说啊,我都激动出三个高音了。
进家门,看看时间,近九个小时,我不吃不喝,不知道被量了几次体温,终于从福州回到了苏州。有一种闯关成功的快感,游戏里的男孩女孩们,就是这样的快感对吧?
啊,这下我可完整了。
幸
有
我
来
山
未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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