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与“诗胆”

为防肺炎病毒,自我隔离在家已很久,难免有些憋闷,无心写东西,也不能安心读书。因卫洪平先生寄赠新近出版的《张瑞玑先生年谱》,而让我起了张瑞玑及其诗,尤其想到“诗胆”的话题。

“愤怒出诗人”,在西方广为流传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国自古至今的诗歌创作。所以一说到诗人,许多读者往往会想到这句话。我非常喜欢已故著名学者、诗人程千帆先生《过巩县展少陵先生墓》“愤怒出诗人,忠义见诗胆”之句。这是因为,我总觉得,对于诗人来说,既要有不由得“愤怒”的真感情,更须有“诗胆”。“诗胆”一词虽然如今很少见,却也不是程先生所造,古人已多有“诗胆壮”之类语。唐代诗人陆龟蒙有“诗胆大如斗”句,刘叉更有“诗胆大于天”句,所以王安石诗说“直须诗胆付刘叉”。

古来有“诗胆”而敢“愤怒”的诗人不少。早的不说,对诗的内容很是宽容甚至可以讽喻皇上的唐代和对文人最好的宋代也不说,便是以文字狱著称的清代,也照样有。兹举一例,便足可见“愤怒”诗人之“肝胆”。

清光绪年间,政治越来越腐败,朝中发生一起大的卖官丑闻,事情却是因天津名伶杨翠喜引起。女伶杨翠喜,色艺冠绝一时,贝子载振一见心醉。善于钻营和巴结权势的段芝贵,便出资为杨翠喜脱籍,送与载振,身价与奁资共费好几十万。不几日,朝中即有任命下,以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御史赵启霖据事参奏,清廷诏命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查办。此二人既要官官相卫,更须顾全最高统治者体面,怎肯真查,因载振闻讯已将杨翠喜偷偷送出府邸,便以“查无实据”复命,御史赵启霖反倒以奏劾“不实”被革职。

如此大案,事关朝廷形象和皇室体面,醇亲王与大学士尚不敢查实,但有一位年轻的诗人,却敢以其诗实记其事,将该丑闻宣扬天下。这就是张瑞玑及其《杨花曲》。

张瑞玑的《杨花曲》,诗前有小序,简述那件卖官丑闻,诗中详细叙述了事件经过。开头为:“东风吹绿满天津,轻薄杨花乱扑人。落絮沾泥飞不起,化作薄命女儿身。”先从杨翠喜写起,写这位女伶的风流漂亮与动人,但其责并不在杨,杨也为受害者,所以说她“薄命女儿身”。随后写权贵阶层载振于国难当头之时如何荒淫游乐、寻花问柳:“春风猎色打花围,小队青衣拥马飞。西邸宾朋皆内相,津门草木生光辉。……杯盘狼藉夜沉沉,丝竹凄凉亡国音。不下铜驼卧荆泪,还存金屋贮娇心。”其下写段观察“红丝月老费商量”、“亲代天孙筹聘钱”事,“香车宝马配双环,比肩亲载玉人还”。再下即写到事件的要害:“阿翁只手揽朝纲,亲草诏书代玉皇。白山黑水新开府,头衔一旦生光芒。”这几句是全诗的关键所在。载振得到杨翠喜后,为了感谢段观察,就求在朝中掌权的老子授予段芝贵要职,段氏便得到了黑龙江巡抚的乌纱帽。

叙上述经过后,诗人还有更大胆的话:“天语飞传万众骇,辽东节度用钱买!”天语,朝廷的诏命也。这是直指清廷的严厉斥责。诗人笔锋,并不止此,又写道:“多事青骢赵御史,弹章再拜奏天子。太息深宫拊玉床,预人家事竟如此。朝廷家法本疏宽,尧母仁慈左右难。白发龙钟老宰相,护持亲贵费周旋。”以反语讥讽说,卖官是皇帝家的私事,赵御史何必多事参奏,惹朝廷不快,让慈禧太后为难,又苦了年迈的孙家鼐费心周旋。诗的结尾为:“杨花依旧随风飞,荡作游丝绾不住。”照应开头,又含无限讽刺意味。

虽处封建专制社会,但言论鞚治并不很严,所以《杨花曲》得以自由流传。

因社会舆论的压力和朝廷内一班御史的坚持争辩,最后的结果是载振遭贬斥,段芝贵被撤职,等于朝廷认错并处理赃官。其中自然不乏张瑞玑及其《杨花曲》之力。

这位胆气过人的诗人张瑞玑,为山西赵城(今属洪洞)人,时年三十多岁。更重要的是,他于四年前中进士,这时为陕西韩城知县,是清政府的下级官员,正是年轻仕进之时,却敢以诗讥刺朝中权贵直至皇帝与慈禧太后,不但全然不顾自己的功名与前途,甚至连身家性命也置之度外。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肝义胆,感人至深。用其诗句来说,真所谓“照人肝胆竟何如”。所以有人称其“义声震天下”。

张瑞玑逝世后,章太炎为撰墓志铭,称张瑞玑这样的人已“不可得已”。所以张瑞玑的“诗胆”,将永远受到后世读者钦敬。

虽说张瑞玑那样的诗人如今更是“不可得”,但疫情灾难对国家和人民的危害远远大于卖官鬻爵之类事,全国人民不但希望知道所有实情,也希望能读到具“诗胆”的好诗。所幸还真出现了不少忧国忧民的好诗,只中镇诗人便多有所作,如张瑞玑的同乡景北记,又如方伟、杨子怡、陈仁德、萧雨涵等诗人,诗词不但代表人民心声而令人爱读,而且会流传后世的。真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也。

(《今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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