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谁才是贾宝玉的最好选择?
即使不是所有人,相信会有很多人会认为,林黛玉是贾宝玉一生的心事,也是贾宝玉的最好选择,并且为他们的今生有缘无份而扼腕叹息,甚至怪罪于宝钗,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是,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钗黛合二为一的第四十二回之前,从表面上看,二玉的关系亲密之至,他们之间口角不断,正是他们亲密之至的体现,而二宝的关系似乎总有些距离感。但是,脂砚斋却在第二十一回的批语中指出: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脂砚斋说自己“深知拟书底里”,那么,她关于“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的论断,是否真的符合作者的本意?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他们的幻像一一癞僧跛道也可称是作者的化身,“通部书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癞僧送的、錾于薛宝钗所佩戴的金缨络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癞僧镌刻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对儿”;宝钗服用“冷香丸”,药方和药引子还是来自于癞僧。其实,“冷香丸”与“通灵宝玉”寓意相通,也是“一对儿”。
贾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最终将成为“情不情”的情僧,即达到“通灵宝玉”之境界,类似于在幻境中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所谓的“通灵宝玉”之境界,即癞僧镌刻于其上的与“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与“冷香丸”之境界[注1]一一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是相通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是宝玉大彻大悟之前的最重要的道悟和禅悟。宝玉这次道悟和禅悟开篇于宝钗向他介绍来自于《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寄生草》,结束于宝玉所填的《寄生草》,而且“出自宝钗目中”,脂批指出:“正是大关键处”,作者可谓是匠心独运、用心良苦。
这相通的、是“一对儿”的金璎珞、“通灵宝玉”和“冷香丸”,作为二宝的象征物,就是“具菩萨之心”(第五回脂批)的作者表达“道济天下之溺”的处世智慧之隐喻载体,第八回回末总批指出:“一是先天含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玉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就是此意。
因此,作者的本意其实就是二宝才是天作之合的“金玉良姻”。“通灵宝玉”是宝玉的象征物,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可以说“宝玉”就是宝玉。脂批指出:“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但文本中真正详尽描述“通灵宝玉”只在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赏鉴“宝玉”之时。也就在宝钗赏鉴“宝玉”的此回,文本描述宝玉初次闻到宝钗身上“冷香丸”的幽香,其中的深意即暗示宝钗服用的药引子和药方都来自于癞僧的“冷香丸”,其寓意也与“通灵宝玉”相通。
第三十五回,“黄金莺[注2]巧结梅花络”,也是宝钗建议宝玉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并构思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打成络子,才好看,让宝玉喜之不尽,这同样也是关于金玉良姻的大有深意的暗示。
但是,林黛玉既无“冷香丸”,又无金璎珞,只有用一生朦胧泪眼与宝玉相对。而且,癞僧还说,黛玉之病,“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脂砚斋对此批道“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
显然,通部书中,作者以情喻理,暗示林黛玉虽然是宝玉一生的心事,但并不是贾宝玉的最佳选择,宝钗才是。因此,确实如脂砚斋所云,作者的本意就是“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
其实,文本对于二玉关系和二宝关系的命名同样也暗示了这一切。二玉关系是“木石前盟”,但每个人都是活在当下,因此,“木石前盟”其实早已暗示二玉之间的所谓爱情是今生注定无法兑现的美丽传说。
而且,前世越美好,对今生的伤害就会越深。追忆前世,“花谢花飞花满天”,“往事知多少?”除了痛彻心扉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外,还能得到什么?前世不但对今生毫无助益,反而只能让泪雨朦胧了今生。
因此,二玉之间总是口角,黛玉总是流泪。而癞僧送给宝钗八个字,并且要錾于金器上,说以后碰到有玉的人才可以婚配,因此,宝钗才是宝玉今生今世注定的、可以兑现的“金玉良姻”。
“金玉良姻”最终一场空,既不是宝玉的责任,也不是因为宝钗不够完美或者太过完美。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赏鉴“宝玉”时,所谓后人嘲戏之诗中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句,已经暗示拥有最好选择的贾宝玉得到的却是最差结局的原因。
二宝的所谓“运败”、“时乖”,其实是隐语,在暗藏着正统与非正统的文本中,“运败”、“时乖”就是非正统完全掌权的所谓的末世,因此,所有的一切却应当归咎于他们生不逢时的末世。
有一种流传相当广泛的说法,说“金玉良姻”是皇商出身的薛家和薛宝钗为了攀附贾家而处心积虑炮制出来的谣言,但是这种说法即使不考虑钗黛一体、大观园是正统之象征等深层次意涵,也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
薛家人第一次提及金玉之说是在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赏鉴“宝玉”之时,黄莺儿说金璎珞上所錾的八个字与“通灵宝玉”上的倒象是“一对儿”。但是,金玉良姻初现于文本是在第五回,来自于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听到的《红楼梦曲》中的《终身误》。
《红楼梦曲》在相当程度上其实就是十二正钗命运的终极咏叹调,因此,在薛家人提及金玉之说之前,金玉良姻早就注定了,薛家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晓贾宝玉的梦境,更不可能决定出自于太虚幻境的终极命运。当然,如果他们能够决定这一切,也绝不可能让自己家宝贝的大小姐入“薄命司”。
而且,既然有了可与“通灵宝玉”配对的金璎珞,金玉之说已经成立,宝钗和薛家又何必费心又费力地去配制条件极其苛刻繁琐的“冷香丸”,还从南带到北,埋在梨树下,而且,还是与癞僧大有关系!
此说的拥护者,纠缠于薛家和宝钗说是癞头和尚送八个字,叫必须錾在金器上,要天天戴着,却选择性无视第三回初进贾府的黛玉说她自出生就药不离身,三岁时,曾有癞头和尚要度化她出家。同样也是癞僧,难道不可以说,这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说谎,意在打悲情牌,博取更多同情票,从而让木石前盟变成可取金玉良姻而代之的今生佳缘?
第二十八回,元妃赐端午节礼,只有二宝是一样的,面对着宝玉的好意,黛玉说她“不过是草木之人”,这是否可以算作她别有用心地再一次打悲情牌,而且这次直接面对的是宝玉?但是,从未梦游过太虚幻境的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本是绛珠草也”(脂批)?
与此类似,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是宝玉还没有忘记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还是早已注定的天意在他梦境里重现?
其实,正如第三回脂批所云,黛玉说癞僧“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是“作书者自注”,所谓“通灵宝玉”、金璎珞、金玉姻缘、草木之人、木石姻缘和“冷香丸”之类都是作者借自己的化身一一癞僧跛道和钗黛等梦中人之口所作的“表里皆有喻”的“荒唐言”,当然既不是宝钗和薛家的谎言,也不是黛玉打悲情牌。
脂批指出,癞僧跛道“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宝钗严格遵照癞僧所说的去做,因此她随分从时,即使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末世也能安居乐业,而黛玉既没有出家,也没有遵照癞僧所说的,不见外姓亲友之人,因此她一生泪眼朦胧,不能安居乐业,这从一个侧面再一次证实了脂批的准确性。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1《永恒的“冷香丸”,永恒的女神》
注2、宝钗身边的大丫鬟黄莺儿,其名字的寓意很可能来自于唐·金昌绪的名诗《春怨》一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暗示其主宝钗的结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