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留根,南京大学历史考古专业毕业,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学博士。现为南京博物院研究员,江苏省考古研究所所长,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江苏省考古学会理事长,上海大学特聘教授,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硕士生导师。
南京博物院夜景图片来源:南京博物院
在很多人的思想中,考古专家、历史学家们对于自己发掘过什么宝藏一定如数家珍,但对于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即江苏省考古研究所)所长林留根来说却很难。一来,他所主持发掘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级宝藏太多了,更重要的是,林所长并不愿意以宝藏来展现他的考古生涯,“我们考古发掘的不仅是文物,而是整个中国文化的系统”。这也是整个南博对于考古发掘工作的主导思想。
考古人,最喜欢人迹罕至的地方
虽然公众对于考古学家的工作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但林留根说考古人每天的日常,“就是双脚沾满泥土,栉风沐雨,在田野第一线”。他认为考古学家是不能离开田野的,土地是考古发掘的基础,田间是考古学家的露天实验室,“日常工作就是跟泥土、农民、村干部打交道,跟各种历史遗存打交道”。考古发现可以大概分为两种途径,“一种是偶然性的发现,比如各地挖河、搞开发、修路,都可能碰到,那考古队马上就要去现场处置。建设工程要立刻停止下来,文物发掘保护完才可能重新开始,如果是很重要的考古发现,那可能整个工程就要重新规划”。这部分的工作,大概占到了全部考古工作量的60%至70%。“另一种就是主动性的项目。中国历史文化是有根基的,我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可能有什么东西。比如将军山墓葬,六朝的墓葬在栖霞山、丹阳、句容一带存在,我们建立了一定的框架、谱系,特别是经过全国文物普查之后,我们对于遗存的时代、性质都是有底的”。听起来,考古工作似乎很神奇,但实际上从工作的强度、环境来讲,它也是很辛苦、很枯燥的,“发掘现场往往都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但这恰好也是我们的乐趣所在,越是人际罕见的地方,没有受到大的破坏的可能性就越大”。像林留根这样的考古学家或考古人,也是有“职业病”的,“如果我们一个月没下过田野,心里就不踏实,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工地,怎么防止盗墓的,怎么防止文物破坏......”
南京博物院建馆之后,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负责华东地区七省一市的文物考古工作。20世纪50年代后,考古工作偏重在江苏省境内。林留根在南京博物院工作了22年,如今对于整个江苏省文物发掘工作的分布可以说了如指掌,“我们在考古上经常会把江苏划成四个区域,苏南地区有一个太湖流域,一个宁镇丘陵山地,苏北地区则有江淮和黄淮地区”。我们现在所说的“吴韵汉风”,也有着很丰富的考古学解析,“吴文化集中在苏南,苏北的江淮、黄淮地区是汉文化的分布地”。《坤舆万国全图》/李之藻/明/168.7×380.2cm/南京博物院藏
图片来源:南京博物院
这样以大文化背景为考古区域体系的逻辑,是南博以整个江苏文博事业的发展为依据而演变的。“在2000年以前,考古学主要偏重的是我们挖出了什么东西,还处于一个挖宝的阶段。到了2000年以后,考古的整体思路就不一样了,我们是要侧重文化遗产保护阶段,单件的文物在什么背景下被发现的?如何对它进行发掘保护?是否能够形成国家级考古遗址公园......把考古发现放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下去考量,意义就更不同了。这就是一个转折,我们考古发掘的是,要让沉浸在广阔田野里的文物真正活起来。”普通观众通过新闻看到一些考古发现的消息之后,往往会先想有没有挖出东西来,林留根认为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可能有时候我们挖出来的都搬不进博物馆,只能原地放着。比如说,我们说南京六朝魏晋风度、竹林七贤,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些。六朝在历史时期中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间段,它的宫城制度对于整个东亚地区国家和城市建设发展的影响都是非常深远的。”不论是在“201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泗洪县顺山集遗址的发掘工作中,还是“201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兴化蒋庄遗址发掘工作中,让林留根兴奋的始终是对文化的发现,“比如在顺山集遗址的土壤中发现了8500年前的稻子、艺术品,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说,也是中国最早的。还有蒋庄遗址36号墓发掘的玉杯,那当然也是价值连城,而更有价值的是杯子上的刻花纹,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先人是如何去解读自然、发现太阳运行的规律......一切都还是要从文化的角度去解读”。林留根这样总结:“考古,最终是要去追寻我们人类的过去,过去的生活、生产、创造......”
考古学家要有极强的历史责任感
在谈到林留根自己亲手或带队发掘出的国家宝藏时,他说:“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个人可能是江苏省发现发掘国家宝藏最多的。”这其中,仅仅是国宝级遗址就不下10个,省级就更多,这个数据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林留根认为考古是有境界的,自己的成果这么多,实际上是因为掌握住了考古的理念、思路和方法。“这个思路就是在考古的过程中,不要偏离考古宗旨、不忘初心。考古的初心绝对不是挖宝,而是研究我们人类的过去,看看我们来时的路,更好地为将来的发展服务。所以,一定要把考古、发掘和保护工作放在研究社会、探究文化的大背景下。”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拓印图/南朝/80×240cm /模印砖画/南京博物院藏在林留根看来,有时候“不挖”比“挖”更能够体现考古人的历史责任感。在发掘盱眙大云山江都王墓时,“当时已经出土了很多的金银器、玉器,但是对车马坑,我们就进行了原地覆盖,里面有大概上百件车马,我们只取了一两件做标本,因为在不确定现有技术手段能否达到保护标准时,我们还是以保护为主,避免文物毁在我们手里。”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盱眙泗州城遗址的发掘工作中,“当时我们已经发现了地宫,大家都知道在考古挖掘工作中,地宫是最重要的环节。但是在发掘泗州城的时候,虽然我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但还是没有挖下去,实际上是对历史的敬畏。我不确定里面埋藏的情况怎么样,深度、温度、湿度,我都不能确定,包括我也查遍了所有的资料,找不到可考的依据,即便我知道里面的宝藏肯定很多,但还是决定要更完整地去保护,不然很可能有纸质的、丝绸、竹简之类的文物,就会毁掉”。当时,林留根手下好多人都在劝他,但在2012年,挖到4米深时,他还是决定要留给子孙后代去做。“这是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我们的考古对象是古代留给我们的,是留给全民的,作为考古人,只能去发现、认识、研究,我们没有权利因为自己要考古而毁掉它。”
令人惊讶的是,在我们看来严肃、严谨、慎重的考古工作现场,林留根还接受过直播的采访。“2017年我们就做了五六场直播,在线观众达到120万,将近前一年进入南京博物院参观人数的1/3。通过直播,大家能够看到考古队员的生活、遗址的发掘过程。就是让观众直接参与进来、让更多人了解考古这项工作。”在林留根看来,公众对于考古越来越有兴趣,主要是“随着社会发展,尤其是物质丰富之后,大家都在寻找精神世界的满足、寻找精神家园。我们的工作除了探索地域文明、保护文化遗产,最终还是要服务社会公众。”“广陵王玺”金印/东汉/金银器/2.375×2.372cm/南京博物院藏林留根也时常受邀去大学做讲座,“现在考古也是越来越热门的学科,是跟艺术学、历史学并列的一级学科,全国有40多家高校都开了文博考古专业”。南博资深的社会教育品牌“清溪学堂”中的考古夏令营,也有很多非常厉害的中学生,“有的孩子都被哈佛大学招走了”。林所长认为,对考古的热爱很能体现一个人的文化素质,“只有真正地对我们的文化有了解、有理解之后,你才会热爱上考古。”林留根很乐于见到这样的新生力量涌向考古队伍中来,“十八大以来,我们一直在强调文化自信,而保护文化遗产就是在保护我们的根,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的意识”。
《艺术博物馆》杂志(《中国艺术博物馆》别册)总第1期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