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彩虹:豪 杰 (小 说)
豪 杰
邹彩虹
在一帮村妇的唇齿间,“豪杰”已不再是个名词,她们说谁“豪杰”得很,那是形容谁性情豪爽、胆识过人。在她们街谈巷议的描绘中,十里八村能够得上“豪杰”二字的的女人,大概只有村西头儿孙满堂的秋儿婆了。
秋儿婆嘴畅,爱说笑,她走到哪里,哪里就笑语喧哗、分外热闹。如果遇上个爱打趣的老婆老汉,从她嘴里引出来的荤话、黄话,会热辣得让姑娘媳妇们红着脸纷纷躲闪。“老东西,听说有人骑车下坡时撞了你的银子宝,是不是真的?”“你个老不正经的!幸亏那个刹不住闸的女娃娃撞的是我,要是撞入你的裤裆里,那受伤的可就是你的金锭子了!”
有一年,秋儿的孙子在学校里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吵架。男娃嘴拙,骂不过女娃,就伸手打了她。一怒之下,嘴毒的女娃几句话就骂得男娃无地自容、哭着跑回了家。
孙子一进门,就哭着、闹着、跺着脚去找他婆。他婆像蝎子蛰了一样跑到孙子面前,大惊失色地问道:“咋咧?咋咧?出啥事了?”孙子哭喊道:“丢人得很!人家骂你哩!”“骂我哩?骂我啥哩?婆又不疼,你哭啥哩?”“骂得可难听了!骂你杀过人!骂你坐过牢!还骂你……”孙子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也弱了声气。
怕婆婆难堪,正在厨房做饭的儿媳赶紧出来制止儿子。不料,秋儿婆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道:“我以为出啥事了!就这两句话,就把我娃委屈成那样了!走,跟婆去找她家的大人去!”
秋儿婆领着脸上还挂着眼泪的孙子出了家门,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那个骂了她、更主要的是让她孙子受了委屈的女娃家。走进人家的院子,秋儿婆隔着门窗就笑颜笑语地开了腔:“苗娃妈,你忙啥哩嘛?看你把院子扫得多干净!干净得都能晾凉粉坨坨啦!”
听见有人来,女娃的母亲赶紧迎出房门:“哎呀,是婶婶你呀!你可是个稀客!赶紧进来坐。”一番热情的寒暄之后,秋儿婆把身后的孙子拉出来开始告状:“今天在学校里咱两个娃吵架,咱的女子歪得很,竟然把我孙子骂得回家跟我哭闹哩!”“骂了个啥话嘛,竟然让你找上门来?”“你看咱女子胆大不胆大?竟然还敢揭我的短!骂我杀过人!说我干过啥!我这个当婆的年轻时候干过啥,她哪只眼看见了?!”
女娃的母亲一听自家的孩子闯了祸,伤了人家的脸,赶紧赔笑道:“这女子该打!说话不知道高低,我一会儿好好地管教一下她。”见人家认了错、回了话,秋儿婆便讪笑着朝出走。
女娃的母亲趁机也笑着低声问道:“婶婶,我都不知道,咱还真的有过那样的事?”秋儿婆嗔笑着挖了她一眼:“谁还没年轻过嘛!”
提起年轻的时候,秋儿婆原本一直红扑扑的脸庞便有些发烧。她年轻时的作为,那些孙子辈的碎娃娃怎么会知道?不过也无所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早已刀枪不入的她,还怕身后那些婆婆妈妈的碎语闲言?即便那都是事实,七八年的法也受了、牢也坐了,谁还能再把她怎么样?
年轻时的她,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走在巷道里,她跺了几下自己那裹了又放的大脚片子,偷偷地捂着嘴笑。唉,如今已经老得没牙了!谁爱说说去,谁爱笑笑去!她走到哪里都很展脱。就是家里的老伴、儿子、媳妇们,也没有谁敢因为她的过去嫌弃她,给她脸色看。
世上的女人,有几个能像秋儿婆一样活得这么洒脱?这么无畏?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羞得不敢出门,或者抑郁得自寻短见了。永远热辣刚强的秋儿婆,是不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的。这大概也就她比一般女人都“豪杰”的最突出的表现吧。
年轻时的秋儿体态娇小、精明能干。眉目清秀的她,见了人还很会说话。那样的媳妇,谁见了不喜欢?可喜欢的人一多,自然也就惹来了麻烦。村中一个老实而壮硕的男人,不知不觉中成了秋儿这盏灯火边着迷的飞蛾。跑到人家喝喝茶、谝谝闲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想在人家的裙裾间不断地流连。平时在家里缠着人家也就算了,人家亲戚家过事,没眼色的他竟然还死皮赖脸地撵了过去。据说,那一晚上,他死缠着秋儿在人家亲戚家马坊院里的木车上折腾了半晚上。他们的动静很大,第二天,就有人在秋儿的身后指指点点。
太丢人了!秋儿脾气很大,让他以后别再进她的家门了!亲戚已经将闲话传到家里来了,家里的老汉和儿子跟她撕开脸吵闹了一番。再说,她家的儿子也大了,眼看着就要说媳妇了。为了彼此的脸面,他们以后不能再不顾啥了!
秋儿的警告,哪能一下子就让那个贪吃的男人刹住车?不看女人的脸色,不管别人的议论,他还是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实在阻止不了他,秋儿厉声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以后他若再敢上门骚扰,她们一家会弄死他!
那个男人除了一身蛮力,除了死缠烂打,再也没有多少吸引秋儿的地方,几年下来秋儿已经很烦很烦了。劝告、示警、翻脸,一切手段都不管用。敢爱敢恨的秋儿变脸了,那只一意孤行的飞蛾,笨头笨脑地飞进了早就想收拾他的伏击圈。
那一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大门进了秋儿的家。听见他的脚步声,屋子里走出三个男人。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秋儿的丈夫,两个是秋儿的兄弟。三个人黑着脸一声不吭。觉得气氛不对,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向后院跑。秋儿家后院的土墙上有几个一人多高的豁口,他想从那里爬出去逃离。谁知,跑到后院一看,那一溜土墙下早已堆了一捆一捆的酸枣刺。那是秋儿的老汉最近在村外的沟沿上砍了好几天的成果。枣刺太扎,一根一根的刺泛着寒光,他没敢往上踩。他一下子有些心慌,赶忙掉头朝大门外跑。才跑到院子里,就看见秋儿的老汉关上了大门。他绝望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完了!他知道自己今晚走不出去了,他后悔没听秋儿的警告!他以为,他上瘾的事情,秋儿也一定喜欢。他觉得,人高马大的他,凭着一身力气,谁敢把他咋样!一声惨叫,他的后脑勺遭到重击。他扑倒在地上,黑暗中,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
一阵暴打之后,那个身体强悍、让他们丢尽脸面的男人终于变成了一具尸体,秋儿家的男人们都很解气!可是,闹出人命了,下来该怎么办?见男人们有些慌乱,一直躲在房中的秋儿这才挑起门帘出场了。
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月都躲进了乌云里,冬夜的寒风吹得满村的人家都门窗紧闭。夜深人静时,南巷里紧邻场边的祥子老汉,因为吃坏了肚子正蹲在门前的粪堆上解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由远而近,他警觉地竖起耳朵细听,那是几个人的脚步声。他咳嗽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也算是示警。随即,一件铁器重重地蹾在地上,铁器上的铃铛被镇得“仓朗朗”一阵脆响。他惊慌地提起屎还没拉完的裤子,赶紧回家关门。他估计,自己遇到了不该看见的事情了。把铁器往地上重重地一蹾,那是在向他示警,他得赶紧躲避。
那天晚上,手持铁器开道示警的是刚在家里闹出人命的秋儿。天亮前,他们得赶紧处理掉那具尸体。出事后,秋儿镇定得像个男人。她从家里找了一把收麦用的铁叉,那把铁叉很重,像一把兵器一样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适合使用。身材娇小的秋儿手持那把沉甸甸的铁叉在前边开道,后边两个男人抬着尸体小心地跟着。听到不远处有人咳嗽,秋儿重重地蹾了一下铁叉,铁叉上用红绳系着的几只铃铛“仓朗朗”地乱响。那些铃铛,夏收时响起来悦耳动听,那天晚上的响声里却充满了杀气。
提着裤子躲回家去的祥子老汉,满脑子疑惑地趴在门缝里向外窥探。门外黑乎乎的,他只看到了几个向前移动的黑影。但从他们移动的方向推断,那是朝着村边的麦场走的。他赶忙跑到后院,站在后墙底下伸长耳朵听起了那几个人的动静。一阵冷风吹过,他冷得直打哆嗦。正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撤离时,“咕咚”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清晰地传来,随即是重物掉进井里后嗡嗡的回声。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应该是把尸体撂下水井的声音。他家紧临着麦场,麦场后边的老井离他家后墙也就十几米远的距离。
那家的男人失踪后,家中的亲人四处寻找。几天之后,闲言碎语带着各种猜测和想象开始风传。即便找不到活人,那也得尽快将尸体找到。解放前,水井是个很神秘的所在。事主家发话了,下一口井,如果找到尸体了,就给五斤面粉。下一口井,即便找不到人,也给三斤面粉。那时候,对一个家庭来说,三五斤面粉就可以过一个滋润的好年。
那时候刚过了腊八,眼看就要过年了,娃多家穷,不知年怎么过的人一抓一大把。重赏之下,许多人心动了。心动的人中,敢下井也下过井的人却并不多。为了度过年关,为了挣回下井寻人的那几斤面粉,敢下井也会淘井的身强力壮的庆生主动要求下井找人。
穿上防水衣,套上缆绳索,庆生被人绞着辘辘放下了井。虽然听到不少传闻,但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十几丈深的井有些阴冷,这口井因在村外,许久已经没有人架起辘轳来打水了。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很快就被放到了井底。脚刚挨到水面,他就惊骇得一声尖叫。他怎么也没料到,他刚入井水就骑到了死人身上。虽然五斤面算是挣到手了,但他说不清自己是幸运,还是晦气。当他帮着把尸体捆好、托起、捞上来之后,他赶紧失魂落魄地小跑着回家。虽然平时他还算胆大,但那一天,从井边到家门口,几百米远的路,一路上他就尿了四五泡尿。是冷的,更是吓的。好在夜幕掩护着他,就是不停地解手,也不怕被人看见。
几天后,下起了雪。下雪的天气虽然冷得人缩手缩脚,但村西头秋儿家的门口仍黑压压地围了许多人。那天,穿着警服带着手铐的人进了秋儿家的门。不久,大家看到戴着手铐出来的只有秋儿一个人。据说,秋儿把事情全部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警察不相信,问她一个女人家哪有那么大的力气,不管她怎么圆场,他的一个兄弟也被带去一同受审。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戴着手铐的秋儿一点也不怯场,看着她平心静气、敢作敢当的样子,许多人对她生出了同情和敬佩。同巷中和她儿子交好的一个小伙子顺手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她,让她苫在头上遮挡一下越下越大的风雪,秋儿感激得眼里有了泪花。那天,秋儿被带走的时候,据说是骑了一头毛驴的。那时候没有警车,警察办案也靠的是双脚。让她骑着毛驴上路,那是出于对她一个妇人家的怜悯和照顾。
在监狱里坐了八年后,秋儿被刑满释放。回家前,她特意买了一把伞,她要还给当年被捕时给了她一块手帕的那个年轻人,这一份恩情,她记了八年!
出狱后,行走在巷院中,爱说是非的女人们,总想拿她坐牢的事刺探她、羞辱她。她不仅不恼,情绪好的时候还会添盐加醋地笑着说:“我在监狱里还生了一个女娃,就是嫌你们爱说是非,要不然,早就抱回家了!”一听这话,年轻的没人再好意思朝下问,年长的还会满脸羞红地笑着骂她:“你那张烂嘴!可真敢胡说!”在嘻嘻哈哈的说笑中,秋儿婆挺直了腰杆,走出了阴影。
秋儿婆是她们一家人的统领,种庄稼、管娃娃,她都是行家。种什么,何时收,都要她拿主意。夏收时麦子进了场,早出晚归,她会一直陪到底;碾打晾晒,哪一样都难不住她。扬场,是麦场里最精彩的技术活。一个善于扬场的把式,还需要配一个手脚麻利的搭档。一个人扬起麦粒,另一个人得赶紧用扫帚扫去麦堆上刚刚落下的柴草、麦衣和杂物。一扬一扫配合默契的,才能听到“嚓”(木掀铲起麦粒的声音)——“哗”(麦粒从空中落下的声音)——“唰”(扫帚扫在麦堆上的声音)那一连串劳作声中蕴含的节奏均匀、悦耳舒心的美妙的乐感。秋儿婆就是他们队麦场里与扬场的把式合作时动作最麻利的那一个搭档。每年夏收那段时间,她的精力旺盛,像个男劳一样;她的脸色红润,比一般的女人看着动人。
晚年的她,还做起了过红白喜事时租赁碗碟的生意。村里村外,谁家过大事需要碗碟,她会找上门一五一十地去交涉。过事前,人家拉东西,她点数;过完事,人家还东西,她算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虽然认不了几个字,也不会拨打算盘珠,但她仍像《杨家将》中的佘太君一样,依然豪杰得可以身披战袍、东征西讨。
碗碟是易碎品,过事时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谁都得用。过完事,难免会有一摊摔了、丢了、碎了的粘牙事需要费一番口舌去处理。这可是秋儿婆最擅长的,从来不怕事的她还能怕这点麻烦吗?事主家如果不讲理和她胡说,她会舌战群儒、利剑出鞘;事主家若是好商讨,她会讨价还价,也会退一步忍让;如果碰到了宽厚仁义的事主,她会柔和地笑着转圜,比如用过事剩下的酒肉做一点弥补,或者给一碟子白小馍也可以了事;再或者说几句好话、承她个人情也就算完事。
做生意、种庄稼,她家的日子越来越滋润了。划院子,盖新房,给孙子结婚,添重孙……她的人生已无缺憾。年近八十,秋儿婆才彻底放下了生活重担。轻松了一年多时间,身体硬朗的她却得了夜游症。白天一切正常,晚上睡着后,她有时会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打开大门在村中游荡。第二天问她先一天晚上的情景,她也恍然如在梦中。为了她的安全,大儿子晚上得陪着她睡。睡在炕边依然挡不住她的出走,无奈之下,儿子每天晚上必须锁了大门才能安心去睡。
秋儿婆的小儿子一直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听说年迈的母亲病了,他请假回家探望。母子相聚,多少年积攒的知心话怎么也说不完。夜里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秋儿婆还话多得睡不着觉。大儿子早已瞌睡得撑不住了,他给兄弟叮咛了一番后回房去睡。
那时候已入腊月了,屋子外边早已结冰。离开炉火,天寒地冻的,只想赶紧钻进热被窝里去,大儿子缩手缩脚地跑进自己的屋子。脱鞋上炕后,他才忽然想起,刚才怎么忘记锁大门了!但屋外的寒冷,实在让他不想再下热炕了。他心存侥幸地想,今天晚上有弟弟陪在母亲身边,应该没啥事吧?再说,母亲从早到晚,已经累了一天了,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
“呀!妈咋不见了?”一声惊叫,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寂静。听见兄弟的喊叫,大儿子赶紧爬出被窝,他知道出事了,母亲又跑出大门梦游去了。一家人赶紧分头去找。找遍全村的每条巷道,都没找到。一家人急得满村哭喊,听到动静,村东一个早起挑水的人赶紧来报,说村东头的柿树壕里好像有一个黑疙瘩。一家人赶紧跑过去跳下柿树壕去寻找,果然,那团窝在枯枝败叶中的黑影就是梦游失足的秋儿婆。只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夜,失足跌下去的秋儿婆,早已被冻成了冰冷的尸体了。
秋儿婆死了,也不知道是摔死的,还是冻死的。巷里的老年人聚在没出太阳的南墙下,又是一片喧哗、一番感慨:豪杰了一辈子,就是临了了,走呀,也和一般人走得不一样!
邹彩虹: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协副主席、渭南电视台高级记者。出版诗集《白帆》《花开无言》《醉舞西风》、散文集《梦回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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