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传奇:乡村小生意人(作者 箫笛)

乡下人的生意分为大生意和小生意,大生意像开厂子、买辆卡车拉货,或者常年在外东奔西走大批量贩卖;小生意呢?一大早还没起床,就听见门外传来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买豆腐!”“豆芽菜!”“谁有大蒜拿来卖!”……,声音拖得老长,意在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     大汪瘸子和小汪瘸子
两个瘸子,都姓汪,住我们北面的邻村,都做豆腐卖,因为腿瘸,骑不了自行车,只能一瘸一拐地推着叫卖,上午卖完一磨豆腐,空着车,上面只有绑着的筛子和笼布,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蹬在脚踏上,往前顺滑一下。下午两三点钟,再出来卖一磨。
农村人包饺子,和面,称为“一季面”、“两季面”,豆腐按“磨”来计算,大概是以前用磨来磨豆腐的缘故。
大汪瘸子要比小汪瘸子大个七八岁的光景,他是左腿瘸,走路身子往左边一倾一斜,他推着空车回去时,因为左腿残疾用不上力,只能右腿搭载脚踏上,有点顺拐的感觉,他的自行车没有链条,因为也用不着链条。
小汪瘸子明显要年轻一点,他是右腿瘸,走路时往右倾斜,他的自行车脚踏上零件缺失,只剩下一根独棍,这个也不影响他顺滑。
两个汪瘸子都有老婆孩子,大汪瘸子孙子、孙女都有了,他每天出来的时候都是哼着小曲儿,他的“辖区”在我们南面那个村,他只是从我们村路过而已,遇到有村民向他买豆腐,他基本上不卖:“你买小汪瘸子的吧,他在后面呢!”很讲究。
小汪瘸子的“辖区”就是我们村了,他推着一磨豆腐村子里转一圈,基本上完事,然后回去,等到下午再来。小汪瘸子的儿子还在读高中,成绩很好,每当人家问他的家庭情况,他都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跟人家说自己的儿子在学校里是如何如何的优秀,获得哪些荣誉,很骄傲、很自豪。
等到我出来念书,放了假回去,父母亲跟我说:“还知道那个大汪瘸子吗?老婆癌症死了,可怜,儿子、儿媳给他脸色看,一气之下,喝药,也死了!”
小汪瘸子仍然卖豆腐,但是,周围卖豆腐的人太多了,他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他一天只卖一磨豆腐,下午就跟他老婆干地里的农活去了,那个时候,各处的小厂子越来越多,晚上,他去厂子里烧锅炉。
我工作了,回老家,家里人告诉我,卖豆腐的小汪瘸子老婆死了,也是癌症,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要接他去城里享福,小汪瘸子不想去,怕儿媳嫌弃,做豆腐没有老伴儿的帮忙,一个人忙不过来,干脆去了厂子里干点轻松的活,一个月赚千儿八百的,够自己开销的就行了。傍晚的时候,街上买点熟菜,自己再做一点,搬个小桌子、小凳子摆在大门口,桌上放着收音机,听听新闻,听听天气预报,然后喝喝小酒,跟过往的熟人聊聊天,优哉游哉。
近几年,他快八十了,耳不聋,眼不花,儿子给的钱,他花不了,但就是闲不住,整天田里除除草、种种庄稼,厂子里干干活。春节是他最开心的时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来看他,大包小包往他这儿拎,他那叫一个开心。当然,这也是他最忙的时候,知道孩子们回来,虽是个大男人,但是想到很周到,把家里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被子、被褥扔在洗衣机里洗好,叠放整齐,液晶电视是儿子给他买的,他又委托一个本家的侄子把网线扯好,买了电脑在家里放着,生怕孩子们回来后不习惯农村的生活。
认识他的人,见到他都说,小汪瘸子越来越富态,那个穿着,那个面相,白白胖胖,活得越来越有精神。
二.  老江
豆腐是老百姓餐桌上常见的菜,豆芽也是,跟豆腐在老百姓餐桌上的出现频率平分秋色。
老江头是我们本村人,好几辈子卖豆芽为。他卖豆芽不是推着自行车,而是扁担挑着两个筐,筐里铺着笼布,放上满满两筐豆芽,上面再用一层笼布盖好,一杆秤放在筐边上。
老江头穿着旧社会男人们常穿的对襟大褂,这种大褂,我爷爷那时候也穿。穿着对襟大褂的老江头,肩上搭着烟袋锅子和烟包,边走边叫卖,有时候是抽着烟袋,吐一口眼圈,然后叫卖:“豆芽菜!”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卖豆芽的为了豆芽的卖相好看,会在浸豆子的水里放上催长剂,这种方法生出来的豆芽白白胖胖的。前围子的哑巴大娘,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她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家是生豆芽卖的,孩子喝了放了催长剂的豆芽水,死了,哑巴大娘哭得悲天跄地,甚是可怜。
围子是当年有钱的江姓三大家子,在战乱年代防止土匪的抢劫,用围墙围起来,类似于城墙,叫做“围子”,雇佣了一大帮护院扛着土枪日夜巡逻,我家以前跟姓江有点远亲关系,受了江姓人家的恩情,我爷爷也扛过枪为江家护院,他的右手中指受过枪伤,伸不直,弯曲了一辈子。围子外面的就是穷苦人住的地方,叫做外巷子。到现在“前围子和“外巷子”这种叫法还在用。
老江头的豆芽不放促长剂,长相瘦瘦的,但是炒好了,就是好吃,村民们买豆芽只买老江头的。遇到那没带钱的要赊欠的,他也没二话,甚至于赊了账忘记给钱的,他也不去催账,下次见面仍旧乐呵呵地,从不提及,有的到了年底才想起,过来给钱,连声跟老江头赔不是:“大叔,你看看这忘记了,才想起来,您老别生气!”老江头手摆摆:“哪里的话,谁都有个忘事的时候。”
老江头跟我爷爷关系特别好,挑着豆芽担子经过我家门口,看到我爷爷在门口闲坐,担子放下来,从肩上拿下烟袋,在烟包里装了点烟叶,点上火,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我爷爷抽的也是烟袋,然后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老江头也不着急他的豆芽卖不出去。
村里头有大老远听见老江头叫卖声的,也有的是根据老江头平时的规律来判断他应该这个时候过来了,早已拿好了笊篱或者盆在那里等候了。
有人从村头往村里去,把老江头的实际位置传递过去:“饭桶在汪东沿……”,大姑娘、小媳妇、老头、老太,要等着买豆芽炒菜的,赶紧涌过来了,老江头,神情自若,烟袋往肩上一搭,开始称重,嘴里还不闲着,有一搭没一搭跟我爷爷搭话,等到这一波人走了,豆芽也差不多快卖完了。
我爷爷特别能侃,尤其是跟那些个老人,有说不完的话,聊的都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事情,打日本、闹土匪、国民党、生产队的牛棚、分田到户……
老江头见聊的时光不少了,再加上还有点菜没卖完,跟我爷爷说了声:“大哥,我再去里面转转!”
老江头为何叫“饭桶”?据说,年轻时候,老江头特别能吃,他娘烙煎饼,他从田里割麦子回来,蹲在烙煎饼的鏊子旁边,拿着两根咸菜,一口气吃了二十五张煎饼,这种煎饼,平常人三四张就可以吃饱了。他娘见烙煎饼的速度赶不上他吃的速度,生气了:“饭桶!”自那以后,他就得了“饭桶”这个名讳。
老江的生活中也有不幸,他的二女儿长到十五六岁,突然得了急病没了,老两口那叫一个心痛。三女儿初中没读完,不上了,继承了老江的手艺,生豆芽,卖豆芽。刚开始卖豆芽,三丫头几被气得大哭。事情是这样的:三丫头骑车去周围村子卖豆芽,“豆芽菜!”她这边一吆喝,一群熊孩子跟在后面喊:“老家贼!”在农村,麻雀经常偷吃农民的粮食,被称为“老家贼”。还有一个就有点含蓄,当然也有点流氓了,中年男女最喜欢逗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你的老家贼飞了!”孩子低头往自己裤裆里看,围观者哈哈大笑,男孩子羞红了脸走开了。
也有那些二流子或者半大孩子,听到“豆芽菜”的叫卖声,往往会接话,“豆芽菜,上街卖,三个大姐来买菜,你不脱裤,我不卖!”遇到这样的无赖,三丫头只能尴尬地走开。当然,也会遇到那些赊了账,赖账的人。死缠烂打去要,有时候,也能要来,但是烂账居多。
三丫头成年了后,就嫁在本村,跟她弟弟开了一个厂子,买了几台机器,专门生豆芽,调节温度,调配水量,控制出炉时间……,买了货车往超市送货。
老江头年龄大了,退居二线,老两口是种田的好把式,种粮食、种菜,甚至是养鸡、养鸭、养鸟都样样精通。现在老两口都是九十几岁的人了,还拿着锄头下地去给孙子的地里除草,还到池塘里抬水浇水种菜,而我的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奶奶也去世有十年了。
三.  黄老头
“狗肉了!”黄老头的叫卖声一响起来,整个村子的狗都开始叫唤起来。
在老百姓心目中,狗和猫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能够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是来保护人的,没见过哪家里把自己养的狗和猫绑起来杀了吃掉,没有的事情。猫肉,在乡下基本上没人吃的,偶尔会听一个人说:“猫肉是酸的!”,一百个人中不见得有一个吃过猫肉。把自己养的狗和猫拿去卖给狗贩子换几个钱的也极少。
黄老头卖的狗肉哪里来的?农村养菜狗的,就像养鸡场养鸡的那种方法那样,有没有?有,但是不多。黄老头卖的狗肉基本上是药死的和病死的狗肉。某县以狗肉而闻名,但是有人说,不敢买,尤其是镇上和村上,害怕那些都是偷狗贼药死的狗。新闻上常常看到撸串后中毒的,吃的是毒死的老鼠肉。那么,分分钟把一条狗给毒死,想想看,药有多毒?
以前经济不发达,老百姓很穷,兜里没几个钱,自家的狗病死或者因为吃了药死的死老鼠被毒死的,主人要么自己剥了皮,一家人解解馋,有那因为是自家的狗,于心不忍吃它的肉的,就拖到隔壁的收死鸡的谢三那里,再就是送到黄老头那里。
黄老头院子中支起一口大锅,收来的死狗,剥皮,剥下来的皮晒干了也可以卖给收皮子的去做狗皮大衣,暖和着呢!
剥了皮、去了内脏的狗放在大锅里,还有那清理好的内脏,放上八角、茴香之类的大料,煮熟了,再浸泡一段时间,把狗肉里的药性浸出来一点。之后,黄老头骑着车到各个村子叫卖,这基本上是傍晚了,村头的广播里播放着新闻或者大队部开会的通知,每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孩子们在欢快地玩耍,大人们干了一天的活陆陆续续回家,整个村子里洋溢着一种温馨的气息。
黄老头的叫卖声一响起,整个村子狗儿都生气地狂吠,大概是表达一种愤怒和为同类鸣冤、由人及己的悲悯。
看守大队部的五保户老头尤福轩,穿着像个离休的老干部,他的钱没处花去,他会出来买黄老头的狗肉解馋。尤福轩为人还算可以,谁家孩子跑丢了,找他,他在大喇叭里一喊:“谁家的那谁谁谁,你赶紧回家,您爸妈满庄(整个村子)没找到你,赶紧回去!”后来,村子里装了电话机了,出去务工的打电话回来,往村部打,尤福轩也大喇叭通知家里人去村部接电话。后来,尤福轩死的安详,坐在大队部他的门卫小屋里无声无息地驾鹤西去了。
当然还有几个酒鬼 ,乡下人叫酒猫子,酒量七八两或者一斤以上,一天三顿酒,喝了酒骂街、打老婆,他们也爱买黄老头的狗肉吃。这些嗜酒如命的人,后来因为喝的酒太多,酒精中毒,瞎眼的、瘸腿的,不久就病逝了。
黄老头为何会卖上狗肉?这大概与他的经历有关,当然,这些都是听祖父母他们说的。黄老头自幼父母双亡,父母亲倒是给他留了几间破草屋,但是没东西吃啊!挨饿,咋办?那时候,乡下池塘多,有那些病死的猫啊、狗啊、小鸡、小猪,大一点的,即便是药死的,人家都舍不得扔掉,这些都是太瘦小了,没啥肉。还是个孩子的黄老头把这些瘦小的死物,捡回来,有的已经有点发臭了,他管不了这么多,烧水,拔毛,清理,开吃,靠着这些,他总算没有饿死。
解决了温饱问题的黄老头又想着,这些剩下的死物的肉何不拿去卖钱?他就是把这些肉拿到小学门口卖给学生们吃。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食物不卫生,但在那个时候,这些东西还真是美味。
还是孩子的黄老头,加工技术越来越好,这个生计,他一干就是一辈子,后来分了地,娶了妻子,有了两个儿子。
等到儿子大了,又帮儿子盖房、娶妻,两个儿子都混得不错,都有头脑,做生意、开厂房。
暑假里回去,看到池塘里飘着一只小狗的尸体,说到狗肉,说到黄老头,毛二叔说,黄老头老得嘁哩喀喳的,路都快走不动了,哪里还弄得了狗肉?“你别说,黄老头从小吃这些死猫拉狗的,一辈子不生病,身体就是好!老成这个样子,人家黄老头也没有生个癌症啥的!”
四.  蜂蜜大糖
卖麦芽糖的老头,双眼皮,目光深邃,个头高高,穿着上面很讲究,头戴皮毛,身穿深蓝色的棉袄,脚上穿的不是老百姓常穿的老棉鞋,是大头皮鞋,一身行头,干净利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感觉。
老头应该是邻村人,邻村有集市,每逢阴历的单数日,开市卖东西。我跟着爷爷去赶集,就看见老头摆摊卖麦芽糖,我爷爷会买几个,老头用黄色的牛皮纸给包好。老头不光卖麦芽糖,他还卖各种古玩意儿,像乡下老头抽烟的铜烟袋、玉烟头,有些年代的家里的摆件等等。我爷爷好像跟他很熟,跟他蹲在一块儿聊一会儿天,然后带我回来。
老头经常到我们小学门口来卖货,我们早晨先去上了早读课和一节正课后回家吃饭,吃好后再来上课,中午也是回家吃,吃饭那段时间很长,老头的自行车远远地停放在学校门口,他还不停地吆喝:“买糖买糖,蜂蜜大糖!”老头的吐字不是很准,听上去是:“买当买当,蜂蜜大当!”
小孩子都很调皮,喜欢凑过去跟老头瞎扯、调侃,我有两个同学林和磊就在其中,我路过时,只是朝他们笑笑,我看看老头,也不言语,不跟他胡扯,老头对我那两个他同学夸我:“看看人家这个小孩,多有礼貌!以后肯定有出息!”这句话让我很受用,一直记着呢!三十几年过去了,仍然在我耳边萦绕。当然,我也不是很出息,赖里吧唧考了个师范,做了老师。林混得不错,重点大学毕业,跑销售,我跟他聚过一次,席间聊到了磊,磊也是不错的大学毕业,做律师,年薪颇丰。
老头跟平常的小生意人有很大的不同,买他的大糖,可以用残缺的钱币,一张纸币缺了个角,只有一半,碎成多少块都可以在他那儿换糖吃。一把钥匙、一块铁、一个破烟嘴,总之破铜烂铁也可以从他那里换糖。这就是老头最最神秘的地方。
我叔叔是补锅匠,补碗、补锅、换盆底、换桶底、配钥匙,这些都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他的那些旧钥匙都是买来的,我拿过他的钥匙从老头那里换过糖。
老头姓甚名谁?不知道,也没想到从祖父那里打听一下。究竟是不是邻居人?也不知。是不是还健在?还是什么时候去世了?也不知道,我读初中那会儿,放学经过小学门口,还看到过老头卖大糖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应该是做了古了吧!
五.  谢三和谢二
以前,老百姓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还不富裕,家里的鸡鸭鹅狗之类的死了,舍不得扔掉,嘴馋的话,自己煮了,一家老小吃掉,沾点荤腥。想换两个钱的话,都会拿到谢三那里。
谢三家里的货那是多了去了,成盆成捅成袋子的清理好的死鸡、死鸭、死鹅、死狗,这些货最后都流到县城的餐馆,也或者是更大城市的餐馆去了。
我婶婶是云南人,我叔叔去云南带我婶婶过来的时候,火车上买了一只烧鸡,我叔叔笑言:“说不定这烧鸡就是谢三的货!”
谢三的货收来的便宜,卖出去肯定比活物收上来再加工好卖出去要便宜的多,饭店里看重的就是这个价格。
小时候,直到我读了初中、高中,说到下馆子,我祖母总会戏谑道:“都去下馆子吧!城里饭店吃的鸡鸭不都是谢三那里的死猫拉狗?”
那个时候,池塘里有那热死和病死的鱼儿,很多人都拣回去,收拾干净,烧了吃。我父亲那个时候也干过收死货赚点外快的营生。早晨骑着车自行车到周围的村子, “卖鸡喽!”人家听到了,家禽、家畜,病死的、药死的都拿出来卖。我父亲把这些收上来的死货拿到谢三那里,从这一收和一卖中,赚一点差价,贴补家用。
因为这这营生,我父亲还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他们还磕了头结拜为异姓兄弟,乡下人叫做“仁兄弟”。我父亲有一回买到一条死狗,卖主很客气地说,四条腿都给捆绑好了。等到弄回家来一看,卖主狗鸡贼的,把死狗肚子里灌了一肚子水,水一除掉,要亏本了,父亲找到了他的结拜大哥,当然也是干的一样的活,他的结拜大哥跟收死狗卖狗肉的黄老头很熟悉,卖给了黄老头,没亏钱,稍微赚了一点。
秀才叔一辈喜欢跟人家斤斤计较,他也跟我爸一起去收过死鸡,也卖过豆腐、豆芽。那个时候乡下还没有自来水,都是用的水压井,一下一下手压把水打上来,费时费力,秀才叔为了偷懒,直接用的我家西面的池塘里的水,他家的豆腐和豆芽都有一股腥味,他从来不吃自己家做的豆腐和豆芽,卖豆腐卖豆芽也都跑很远的地方去卖。即便这样,他还是臭名远扬,人家说他不地道。去年,秀才叔为了跟邻居争三米两米的宅基地,吵过、骂过、打过、报过警,秀才叔为这一下子气病了,郁结在心,得了癌症,死了。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一场空,啥也没带走。
谢三的生意一直不错,凭着这个生意,老早盖上了两层小洋楼,也在天蒙蒙亮送货的途中捡了个被拐妇女回来。那妇女叫凤,年纪轻轻被从遥远的湖南拐卖过来卖给了一个老光棍,老光棍不仅穷,而且嗜酒如命,脾气也不好,喝完酒,发酒疯,凤没少挨他的打,这才跑出来,遇上了谢三送货的车,拦下了,要谢三救她。
谢三的二哥四十大几了也没讨到老婆,父母亲愁死了,谢三把凤捡来了,问问凤能不能看上他二哥?谢二个子也不矮,很朴实,脾气也好,凤点点头同意了。谢三出钱在村头盖了一个小卖部,谢二夫妻靠那个小卖部为生,年把二年凤给谢二生了个大胖小子,谢三又帮着谢二盖了新房。
日子过得还是不错,但是凤常常暗自神伤,心事重重的样子。谢二发现了,跟老婆好好谈了谈,老婆想家了,想回去。那个时候,被拐卖过来的,一旦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很少会再回来的。谢二的父母叮嘱谢二把凤看好了,但是,谢二于心不忍,决定帮助老婆回娘家。
凤被拐出来的时候还小,再加上没上过几天学,记不得自己老家的确切地址。谢二陪着老婆一次次试着写信发出去,得到的结果要么是信被退回来“查无此人”,要么是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日子久了,凤也渐渐不抱什么指望了。
这么一天,谢二去镇上批发部进货回来,县里公安局来了一辆警车,是来带凤回去。谢二父母把孩子留下来,害怕凤和孩子回去后不再回来了。凤临上警车的时候,还把小卖铺的帐和货跟谢二交代了一番。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谢二给凤写了那么多封信,毫无回音,心急如焚。谢三说:“二哥,咱不能在家里傻等,去找!”谢二父母亲百般阻拦,怕俩个儿子到了穷乡僻壤被人给害死。
兄弟两个把家里安顿好,出发了。按照地址,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湖南,转车到县城,再到镇上,辗转到了凤的村,四面环山,真的是穷乡僻壤,要多穷,有多穷,看到谢二哥儿俩的到来,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的凤在做什么?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她的老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凤跟他年幼的骨瘦如柴的弟弟守在床前。那一刻谢家兄弟两个落泪了。
凤被拐的那几年里,她的母亲伤心过度,不久离世了。她爹得了重病,姐弟两个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疼痛和无助中一点点消瘦和走向死亡。
谢三兄弟两个等到凤的父亲去世,帮着安葬了,才带着凤和她辍学的弟弟回来,安排凤弟弟读书,孩子也争气,考取了大学。后来,凤的一个堂妹也嫁了过来。
卫生部门出于卫生上的考虑,取缔了谢三的死物加工,他改成了活物的宰杀,讽刺的是他儿子大学学的专业是食品管理。此时,谢二的小卖部已经鸟枪换炮,做成了超市。
六.     丁老头
丁老头是沂河北面某个村庄的人,他可不是一个又老又穷的鳏夫,他的一个儿子是镇上邮电所的所长,老家盖有三间红砖瓦房。但是,没了老伴的丁老头,哪里懂得收拾?家里到处是捡来的破衣烂棉和卖货换来的破铜烂铁,三间红瓦房加上一个院子,即便是隔一段时间会清理出去一些卖钱,但给人的印象是脏、乱、差。儿子让他父亲整理,丁老头根本听不进去,依旧我行我素。他儿子孝顺,隔一段时间骑着摩托车回来一趟,买了大包小包吃的、用的。他儿子连堂屋的门都不进去,就在院子里给他点生活费,他不愿意拿,说自己有钱。
儿媳和孙子基本上不回来,嫌弃老头儿脏。老头也识趣,无论有啥事,哪怕到镇上路过邮电所的大门,哪怕在镇上口渴了,也绝不去找儿子,怕给儿子丢脸。当然,这些都是他推着独轮车在我们村上卖货时跟人聊天时说的。他讲到某某人,上大学,穿着破旧的父亲去看望,孩子嫌弃父亲,说那是他的邻居。某某人当了官,穿着老土的父母亲去了,喊着儿子的小名,狗子、柱子之类的,让儿子下不来台。
“儿子大小是个干部,吃公家饭,咱不能给儿子丢脸!”
丁老头戴着斗篷,大长脸,喜欢碎碎叨叨,无论跟谁聊天,都急于表达,话说的快,像机关枪,吐字不清楚,含糊,嗓门还很大。他的那个独轮车上,起初卖的针线、哄小孩的拨浪鼓、 连环画之类的,到后来的不知哪里捡来的风刮下来的小个头的苹果和犁,还有油条,可以拿钱向他买东西,也可以拿一些破铜烂铁向他换东西。
孩子们听到他的大拨浪鼓发出的扑棱扑棱的声响,围在他的独轮车旁翻看连环画,三毛两毛钱一本,但是孩子只是看,鲜有人买。倒是有妇女向他买针线回去缝补拆洗好的被子。
乡下孩子没有人专门学过画画,不知谁发明了一种画法?“从前有个丁老头”,写一个“丁”字,“欠我两个大皮球”,“丁”字竖钩两侧偏上一点各画一个圆圈,像是人的眼睛,“我说两天还”,竖钩最下面画两条小的短横,作为人的嘴巴,“他说三天还”,“丁”的最上面画三小横作为额头的皱纹,“滚你妈的臭蛋丸”,一个大圆圈把所有的围起来,再三两笔画上耳朵和头发,一个人就算画好了。
丁老头听了我们的顺口溜,也不生气,笑呵呵地看我们在地上或者作业本上画画,有时候也会评论两句:“你……你这个画的也不像啊!呵呵!”
丁老头有一回还真被气着了。爱喝酒的大老黑,酒量极高,一天三顿酒,后来喝瞎了一只眼睛。唢呐队的大牙三,一口大牙特别有个性。这两个人物跟丁老头说:“给你说个媳妇!”丁老头信以为真,让大老黑和大牙三白吃了他很多油条,结果这两个人物骗吃骗喝是真,介绍媳妇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丁老头隔一段时间过来询问介绍的情况。这两个人物今天说她儿子不同意,正在做思想工作,下一次又说,她最近有点忙,抽不出空见面。连续几次,丁老头知道自己上当了,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在那边急吼吼地跟来往的村民叙述:“他们是骗子!……”
男女老幼全都出来看热闹,大老黑媳妇和大牙三媳妇羞的无地自容:“没出息!骗人吃的……”,那两个人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家的媳妇还算好,把欠丁老头的油条钱给补上了。
也不知从哪一时起,忽然看不见丁老头的踪影了,大概是年老体衰实在走不动路了,也或许是早已作了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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