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瑜:《马可波罗云南行纪笺证》
元至元间,意大利威尼斯(Vellice)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至大都,谒忽必烈大汗,居留中国十余年。后归至故乡,以事入狱,乃口述所经历,罗斯梯谢奴(Rusticiano)为之纪录。其书已大显于世,各国文字译注本,无虑数十种,沙海昂氏(A.J.H.Charignon)采众本校释而为之注,堪称较为完善之本,然此种事业,果如烈缪萨(Abel Remusat)所言:“必须有博洽之知识,适当之批评,细密之鉴别。”前此西方学者致力于此书,虽多已得确解,亦难免不实不尽之处,犹待补之正之。
波罗曾自大都出游,经太原、关中,成都、土番入云南境,历罗罗斯、鄯阐、大理、金齿至缅国,复自缅国经老挝入云南元江路,从乌蒙道经四川,归大都。波罗书第十五章:“奉使至程途六个月之地”,盖谓此行。第十六章曰:“奉使归来,谒见大汗,详细报告其奉使之事,言如何处理一切,复次详述其奉使中之见闻,大汗及左右闻之,咸惊异不已”。则波罗沿途留心考察,故所述较之他处为详,前人考释亦多确解,瑜摘其书中关于云南之数章,为沙海昂注所未言,或已言之未安者,参证文献及个人调査所得,略加考证,芜杂录之,求教于世之博雅者。沙海昂书为法文,冯承钧氏有译本。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日记。
“建都(Caindu)是西向之一州,隶属一王,居民是偶像教徒,臣属大汗。”
按,波罗自土番(Tibet)(沙海昂考订波罗至土番之里塘)。经建都至哈剌章(Carajan),则建都应为罗罗斯地;《元史·地理志》,罗罗斯宣慰司领三路,一府,十八州,四县,无一地名建都,而本纪,列传则多以建都称罗罗斯之一部或其全境;以对音考之,建都即地理志之建蒂也。罗罗斯未立宣慰司之先,本为四区:一落兰部(后为建昌路),一仲由蒙裔分据之地(后分属建昌会川二路),一屈部(与铤祯部巴翠部近,后为德昌路),一大理国所属(后为会川路)。此四区中,以落兰部为最强,侵略诸部,设宣慰司,以落兰为之长。落兰亦称罗落,瑜意罗罗斯地名即落兰之对音。而落兰之酋长曰建蒂,《地理志》建昌路泸沽县曰:“昔罗落蛮所居,自号落兰部,其裔蒲德遣其侄建蒂内附,建蒂继叛,杀蒲德,自为酋长,并有诸部,至元九年平之”;又永宁州姜州建蒂安州下并言至元九年平建蒂;惟《经世大典·叙录·政典·征伐》、《元史·速哥传》(一三一)、《探马赤传》(一三二)《刘恩传》(一六六)、《脱力世官传》(一三一)、《忙古带传》(一四九八)《完颜石柱传》(一六五)、《旦只儿传》(一三三),并言至元九年征建都,此建都即《地理志》之建蒂。建蒂本人名,用以称其所属之地,狭义称落兰部,广义称罗罗斯;本纪“至元十二年三月乙亥,谕枢密院:比遣建都元帅火你赤征长河西,以副都元帅覃澄镇守建都力,而《覃资荣传》(一六七)、《覃澄传》(一九一)并言:澄为罗安斯副元帅,则建都副都元帅即罗罗斯副都元帅也;又《本纪》“覃澄守建都”,则仅建昌一地言也。(《元史》本纪尚有关于建都事,已见沙海昂注释,可参看)波罗所谓建都州,即包有罗罗斯全境,又谓隶属一王,疑其时建蒂犹在人间,统率罗罗斯全境。王恽《秋涧大全集》卷八十一《中堂事记》“中统二年六月二日,诏赐木苑王印,其文曰建昌王印”,然至元间已无建昌王之记载。又波罗称“自建都骑行十日”云云,此建都则仅建昌一地言之,剌木学(Ramusio)本建都州都会亦名建都,是波罗称建都有广狭二义。
罗罗斯境内民族,多乌蛮种,惟信佛教,李穑《西天提纳簿陀尊者浮图铭并序》载:“尊者自言:赤立而走罗罗斯地界,有僧施一禅衣,有女施一小衣,乃应檀家供,同斋禅得放生鹅,欲烹而食之,吾击其妇,妇哭,僧怒见逐;吾闻土官塑吾像,水旱疾疫祷之必应”,以此记录,知罗罗斯在当时有偶像教,盖为佛教之密宗,即元明以前流行于云南阿吒力所奉之教。提纳簿陀尊者,西天竺人,号指空,自蜀渡金沙江至云南,复自贵州漫游至朝鲜,至正二十三年示寂,浮图铭序碑立于宣光八年(即洪武十一年)。瑜近见延祐七年杨兴贤撰《武定狮山正续寺记碑》有“西竺指空禅师游方憩此”之语,考知指空以延祐初至罗罗斯,后于波罗约三十年。
“其所用之货币,则有金条,按量计值,而无铸造之货币,其小货币,则用盐,取盐煮之,然后用模型范为块,每块重约半磅,每八十块值精金一萨觉(saggio)。”
按:今云南边境,犹有以盐块代辅币者:前岁,瑜旅行裸黑山自富永至蛮大寨,适值集市日期,凡交易先买盐块,再以盐块议价购零物;每块横广寸半,厚四分,凡三十枚重一斤,现银一元(值国币五角)易十六枚,闻此俗在裸黑山各地通行。元代云南亦多有此风,兹录景泰六年纂修《云南图经志书》所载数事:卷二武定府曰:“土人懋迁有无,惟以盐块行使”;卷三镇沅府曰:“盐色白黑相杂而味颇苦,俗呼之日鸡粪盐,交易亦用之”;卷四楚雄府曰:“黑盐每块煮卤为之,大者重一斤十两,小者重一斤,交易皆用之”;按《景泰云南志》修成,距明朝征服云南仅六十七年,则所载盐块代钱之俗,已在元朝如此。
“自建都骑行十日程毕,见一大河,名称不鲁郁思(Brius)建都州境止此,河中有金沙甚饶。”
按:罗罗斯地,以《元史·地理志》所载三路之区域,德昌路在打冲河两岸(柏兴府入德昌路,见《本纪》元贞二年十一月,《地理志》失载)建昌路在大渡河南,安宁河上流,会川路在建昌金沙江北,明代即以此疆域置建昌道。《蜀中广记》(明曹学佺撰)卷三十四《建昌道》曰:“其形胜:金沙江画前,大渡河界后,牛栏江镇左,打冲河御右”,即其四至。洪迈《容斋初笔》卷四载:“宋淳化中,辛怡显使南诏,至姚州,其节度使赵公美以书来迎曰:当境有泸水,昔诸葛武侯戒之曰:非贡献征讨不得渡此水,若必欲过,须致祭然后登舟”云云,此足以证在大理国时代姚州会川间以金沙江为界也。
沙海昂已考订蒙古语称金沙江为木鲁乌苏,即Brius之对音。瑜在《元史》,获见“不鲁思”之名,亦即Bruis之译音也;《速哥传》一三一)“”征建都,迎合剌章军于不鲁思河。”按,合剌章即云南,速哥从四川行省也速带儿自北而南,破建都后迎合刺章军于不鲁思河,其地即金沙江无疑。又《脱力世官传》(一三一)“定昌路总管谷纳叛,与其千户阿夷谋率众渡不鲁思河”。按,谷纳之乱,亦见《经世大典·叙录·政典·招捕》,《元史·世祖本纪》至元十七年二月,《地理志》罗罗斯宣慰司普济州曰:“夷名玕甸,至元十五年于玕甸立定昌路。”《蜀中广记》卷三十六《建昌卫》曰:“普济州长官宫司,在卫西南二百四十里”,今地图打冲河河流入金沙江口之北,距约经度四分,有地名普济,当即元初曾设定昌路之地,至金沙江近,所曰谋渡不鲁思河者,亦即金沙江也。
“渡此河(即不里郁思河)后,立即进入哈剌章(CaraJan)州,州甚大,境内致有七国。”
按《元史》本纪“至元四年九月庚戍,遣云南王忽哥赤镇大理、鄯阐、茶罕章、赤秃哥儿、金齿等处”,又“至元十年六月丙子,以平章赛典赤行省云南,统合剌章、鸭赤、赤科、金齿、茶罕章诸蛮”;两次纪录,并有茶罕章、金齿两地,而合剌章即大理,鸭赤即鄯阐,赤科即赤秃哥儿,此五部在云南为重要之区域。《元史·地理志》、《兀良合台传》、《经世大典·叙录·政典·征伐》、《秋涧大全集》卷五十《兀良氏先庙碑》并言元初征服云南之五城、八府、四郡、三十七部,瑜以为所谓五城者,即上文《元史》本纪两次录之五部,盖此五部在未征服前,各有独立或半独立之政治组织,故设行省后,亦以此五部置宣慰司宣抚司等政治区;波罗所谓境内致有七国,当视此五部为五国。其余八府四郡,在鸭赤、合剌章二部境内,三十七部虽五城区域以外之地,然大部为小部落争长称雄,可视为一国;而至元间云南行省所统辖之地,除五城三十七部外,则有罗罗斯,乌撤乌蒙,广广南西道,盖波罗以乌撒乌蒙及广南西道视为二,罗罗斯则不计在内(此于行纪所载甚明),此二地与五城,则所谓之七国也。至于掸人地彻里、八百、木邦等处,亦各为独立之一部,然征服隶云南行省,在至元以后之事也。
以此言之,哈剌章仅为云南之一部,波罗于下文言之。而此处则以哈剌章称云南全省,此种情形亦见于波斯史学家拉拖特爱丁(Khoja Rashid edin)之《史记汇编》曰:“契丹(按元明西方学者称中国日契丹)之南有国,契丹人名之日大理(Dai lion)或大国,蒙古人名之曰哈剌章”(Karajang)(据伯希和引)。又曰:“哈剌章国疆域广漠,介于图伯特、唐古忒、印度丛山、蒙古、契丹及金齿国之间(据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第四册引)”,故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第十四章),曰:“就广义言,哈剌章一名包括属于南诏之一切种族,就狭义言,此名应指南诏发源地之大理一带”,此诚确切之解释。波罗行纪之哈剌章地名,有作广义,指云南全省,有作狭义,指大理一区;元史所见,亦有广义狭义之不同。
“大汗之一子,君临此地,其名曰也先帖木儿(Essentimour)。”
按,《元史·张立道传》(一六七):“至元十七年入朝,力请于帝,以云南王(按忽哥赤)子也先帖木儿袭王爵,帝从之”;《诸王表》“也先铁木儿,至元十七年袭封云南王”,是知也先帖木儿以至元十七年来任云南王也。《本纪》“至元十七年十月丙子,赐云南王忽哥赤印”,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卷八十七曰:“忽哥赤于至元四年,封云南王赐印,八年为宝合丁等毒死(瑜按,事见《本纪》及《博罗欢传》《张立道传》)。此纪所书,盖以其子也先帖木儿袭封云南王,仍以父印赐之耳”。又《本纪》《诸王表》《显宗传》(一一五),并载:“至元二十七年十月,甘麻剌为梁王,赐金印,出镇云南。”是知也先帖木儿任云南王至元二十七年也。以《波罗行纪》所载也先帖木儿事,知波罗至云南时,也先帖木儿在任,则波罗旅行云南,应在至元十七年至二十七年之间。又波罗于下文详述元朝征伐缅甸,为至元十六年事,而二十年先吾答儿征缅之役,则未道及,盖波罗至云南以后之事。此可知波罗至云南在至元十七年十月以后。Rene grousset《蒙古史》以为一二八三至一二八四年,波罗随同蒙古军队至缅国,此即先吾答儿征缅之役,谓此时入缅,亦有理由。
又:也先帖木儿为忽哥赤子,忽哥赤为忽必烈子,故《本纪》至元二十五年二月称皇孙也先帖木儿,《波罗行纪》一二〇章亦曰:“已故皇子某之子皇孙也先帖木儿为其地国王”,则此谓大汗之子名先帖木儿者,子为孙字之误,当系后人传钞所讹。
“从前述之河(即不里郁思河)西向行五日毕,抵一主城,是为国都,名称押赤城(Jacin),大而名贵,商工甚众,人有数种,有回教徒,有偶像教徒及若干聂里脱里派(Nestoriens)之基督教徒。”
按,押赤即鸭赤,亦作鸭池,以上文所称,知为云南境内一区域之名称,《元史》多记录之,《兀良合台传》(一二一),“前次罗部府,大酋高升集诸部兵拒战,大破之于洟可浪山下,遂进至乌蛮所都之抑赤,城际滇池,三面皆水”,此押赤之地理甚为明瞭,然有释押赤在罗次县东南者,有释为昆阳临滇池之古城者,有释为即大理者,然《兀良合台传》称“乌蛮所都之押赤”,《波罗行纪称》“国都名押赤”,又拉施特《史记汇编》“哈剌章省省会立于押赤”(Yachi)(《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册四),则押赤非元代云南行中书省治所在之中庆路莫属;中庆即鄯阐。《元史》本纪两次纪录,云南五部之名(按引见上文)鄯阐与鸭赤互用,亦足以证明押赤即鄯阐也。去岁,瑜在昆明玉案山筇竹寺大殿壁中,获读龙儿年〈按延祐三年)圣旨碑,有“云南鸭池城子里玉案山筇竹寺”之语,以元代寺观圣旨碑(冯承钧氏有《元代白话碑一书》搜录较多)例之,鸭池即寺所在之地名,则所谓鸭池城子,即今之昆明无疑。而鸭池之广义即包有大理国时代之鄯阐府,元初曾设鄯阐、嵩明、巨桥、阳城堡四万户府,亦即云南行省成立后所设立之中庆路之区域也。
元初,押赤佛教,密宗禅宗并盛行,以现存碑刻足以证明;回教亦因赛典赤为平章政事而盛传;惟基督教,尚无确切文献足以佐证,法国Rene grousset之《蒙古史》第三卷第三章引Fenot说曰:“蒲甘城之Kyansittha佛洞壁画,上有两蒙古人,一坐而执鹰,一立而射箭,同一洞中并有十字架,想是奉基督教之教者,或即蒙古人”。
“所用货币,则以海中所出之白贝而用作狗颈圈者为之,八十贝值银一两,等若威尼斯城钱格罗梭(gnos)二枚,或二十四里物(Livres),银八两值金一两。”
按,贝亦称
,或作
,名曰
子,或曰海
,王礼《麟原集》卷十《罗泸州父子志节状》“蛮夷所用货贝谓之
子”者是也。中国古代以贝为币,许氏《说文》卷六贝字下曰:“古者货贝而宝龟,周而有泉,至秦乃废贝行泉”。云南用贝,不获考其始,惟《新唐书·南诏传》曰,“以缯帛及贝市易,贝大者若指,十六枚为一觅”,则唐代已通行之。《元史·赛典赤传》“云南民以贝代钱:是时初行钞法,民不便之,赛典赤闻于朝,许仍其俗”;又《本纪》“至元十三年正月丁亥,云南行省赛典赤言,云南贸易与中州不同,钞法实所未谙,莫若以交会¨子,公私通行,庶为民便,从之”。故元代仍通行
子。至明代亦如故,现存多数碑刻及文献足以证明之。至其价格,《元史本》纪“至元十九年九月己已,定云南赋税,用金为则,以贝子折纳,每金一钱值贝子二十索”,所谓索者,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一云南府贝“俗呼贝为
子,以一为庄(亦作妆),四庄为手(亦作首),四手为苗(亦作缗),五苗为索(亦作卉),虽租赋亦用之”(按此事凡记载滇事之书皆述之)。则以见八十枚为一索,《新唐书》十六枚为一觅,觅即苗字之对音也。二十索值金一钱,则金一两当一万六千枚,此政府所定之价格;波罗所述“八十贝值银一两,又银八两值金一两”,沙海昂于第九五章注三言“威尼斯银币(gnos)一枚等于银一钱,则二枚值银二钱,亦即值贝八十枚,以此为计,金一两值贝仅三千二百枚,故疑此处gros vénitien为denier tonunnois之误,盖秃儿城钱只当威尼斯钱五分之一也。”
《行纪》一一八章“海贝非本地所出,而来自印度”;惟《元史》本纪“大德九年十一月丁未,以钞万锭给云南行省,命与贝参用,其贝非出本土者,同伪钞论”;则云南产贝,亦有自他地输入者,故有此命,又《食货志·惠民药局》“云南行省给真□一万一千五百索”,泰定二年《栖贤山报恩梵刹记》碑“捐真□三千馀索”,特书真
,盖别于非本土所出之伪也。瑜曾在古墓中拾得,用以殉葬,蒙古人所为。瑜按,此蒙古人,当自云南征缅之战士,则云南少数奉基督之
子,以之询云南各地前辈,未闻现在云南产此物,故疑所谓“出本土者”指原已通用之贝而言,以新输入者则以伪钞论,盖以用贝不能发行多量交钞,故有所限制也。
“从前述之押赤城首途后,西向骑行十日,至一大城,亦在哈刺章州中,其城即名哈剌章,居民是偶像教徒,而臣属大汗,大汗之别一子名忽哥赤(Gogacin)者为其国王。”
按:哈剌章见于《元史》者,亦作合剌章、阿剌章,此名广义称云南全省,狭义称大理一区,上文已言之,而在《元史》多用为大理一区之地名:《本纪》至元四年及十年两次纪录云南五部之名,合剌章与大理互用,仅指为云南境内之一部,又《本纪》“至元十八年四月辛未,益云南军征合剌章”,“二十二年九月戍辰,省合剌章、金齿二宣抚司为一,治永昌”,是并以合剌章,称云南之一部。
哈剌章即大理,可从波罗所述自押赤城向西骑行十日至其地(按自昆明至大理十二站,惟十日可达,樊绰《云南志》途程亦十日),《行纪》一一九章称“离大理府”云云,足以证明之,又大理崇圣寺猪儿年(按至大四年)圣旨碑,有“哈剌章有的大理崇圣寺”之语,尤可确定。而大理一名,所包括之区域,又有广狭之不同,《本纪》“中统四年八月辛亥,置元帅府于大理,命昔撒昔总制鬼国大理两路”,此大理路包有云南全省,盖沿用大理国之称(此说亦见拉施特书,引见上文)。又《本纪》至元四年以大理为云南五部之一,则包有当时大理上下二万户府及威楚之地,即成立行省后之鹤庆大理威楚等路,适与哈剌章名称相当;又其一则大理一名仅指大理府治所在之平原,故崇圣寺碑称:“哈剌章有的大理崇圣寺,即以大理为哈剌章境内之一小区域也。《秋涧大全集》卷六十七《翰林遗稿》,有宣慰大理及合剌章俾还本手诏”,即以大理与合剌章有别也。
忽哥赤镇大理,见《元史》本纪,自至元四年至八年,波罗至云南时已死,盖波罗追述往事,非亲见其人,惟以行文不甚明白,致误会为忽哥赤与也先帖木儿分王云南(关于忽哥赤为云南王事,沙海昂注释甚详,可参看)。
“此州出产毒蛇大蟒,其躯之大,足使见者恐怖,其形之丑,闻者惊异。”
按:波罗于此详述蟒之巨且恶,及捕蟒之法,蟒胆医病(可看原文),可知当时在大理确有此物,然今已无闻。明李元阳《云南通志》载关于蟒之故事,虽未必事实,惟可证其地有蟒作恶,故有此传说也;卷十一《大理府》人物唐义士《段赤城传》曰:“揲榆(即大理)人,有胆略,勇于为义,蒙氏时龙尾关外有大蟒,吞啗人畜,赤城披甲持双刃赴蟒,蟒吞之,剑锋出蛛腹,蟒亦死,人剖蟒,取赤城骨葬之,建塔墓上,煅蟒骨以垩塔”(按亦见卷二)。蟒吞人畜及利刃剖腹,正与波罗所述同。又卷二《大理府·古迹》“在玉局峰顶之南,世传黑龙为患,观音大士请佛剌放之于冯河”,又《大理府·风俗》“阿阓黎僧(按亦作阿吒力)能诵咒制龙,大理原有罗刹邪龙为患,观音以神力闭之于上阳溪洞中,传留咒术以厌之”,卷十三《大理府·仙释》杨都帅、赵叱力、芮道材、赵寿诸传,并言能制伏邪龙;所谓邪龙者,或以其地多蟒为患,故附会传说如此。
“离大理府后,西向骑行五日,抵一州名曰匝儿丹丹(Zar-dandan),居民是偶像教徒,而臣属大汗,都会名曰永昌(Yochan)(按拼音,据张星烺译拜内戴施本)。”
“阿木(Amu)是东向日出处之一卅.其民是偶像教徒,臣属大汗,以牧畜耕种为活,自有其语言。”
按:阿木州在何处?此为难于确切答复之问题:一则,波罗自Gagigu至阿木,据研究《波罗行纪》者之考订,有以为Gagigu非安南北圻之交趾,有以为其地在老挝,又有以为其地即车里,因Gagigu之位置难定,致阿木亦难确知;又波罗自阿木至秃剌蛮。秃剌蛮,在云南东北与四川交界之处,当距阿木甚远,两地之间,别无述说。以此,波罗至阿木何自来?又何自往?其路线难知,故阿木之位置难定。再则,Amu—名,众本不同,有作Amiu,亦作Anyn或Anin,音既不同,何去何从?此亦难决定者。
今从大体观之,波罗自班加剌(Bangala)向东行三十日,至距海远之Cangigu,其地似即老挝,《景泰云南志》卷六《四夷馆考》卷下并载“老挝俗称呼挝家,亦与Cagi之音近”,而自老挝入云南,至元江路,疑阿木即在元江路。
唐代云南与安南之交通有二途:一即贾永步路,见樊绰《云南志》卷一及《新唐书·地理志》附载贾耽入四夷路程,又一即步头路,见樊绰《云南志》卷六;天宝初,章仇兼琼遣竹灵倩筑安宁城开步头路,引起爨部反抗(见南诏碑、新唐书、樊志)。然此道后亦可通,故樊志记其途程;法国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第七章谓:步头即贾勇步,此实大误,盖伯希和未细读樊志“从步头船行,沿江三十五日出南蛮,夷人不能船,多取通海城路贾勇步入真登州”之文。以瑜所考,步头即今元江因远之地,贾勇步在蒙自蛮耗附近(有别文详之),而自步头即入老挝,故伯希和书附录五,以樊志之步头路标题“安宁州至交趾老挝路程”,是知在唐代已有云南与老挝交通之路,波罗盖循此道,自老挝至元江路。
沙海昂释Amu为阿僰部,按'阿僰为三十七部之一,元初设阿僰万户(见李元阳《云南通志》),后改临安路,若波罗至临安,应循唐之贾勇步路,然已知Cagigu非安南之北圻而为老挝,故Amu应在阿僰西南之因远部,在因远部附近之落恐、思陀、溪处等地之主要民族为阿泥(在元明时代如此)。故元初有阿泥路之设,《元史·张立道传》之禾泥路,赵子元《赛典赤德政碑》之和泥诸部,《经世大典·叙录·政典·招捕》之和泥砦,考之地理,即此区域,故疑Amu之名,作Anin为是;然其地不能作阿宁或安宁之解释。
又以波罗所叙述阿木之情形,亦得为阿泥路,盖其地较熟,地土肥沃,旦在边境,便于对外交通,阿泥人盛饰,此种情形,与阿泥路相合。又阿泥在当时有偶像教否?则不获知也。
“秃落蛮(Tholoman),是东向之一州,居民是偶像教徒,自有其语言,臣属大汗。”
按:沙海昂注,以为Tholoman即《元史》之秃剌蛮、秃老蛮、土老蛮,亦即今日之土獠,此说甚是。王恽《秋涧大全集》卷五十《兀良氏先庙碑》曰:“乙卯(按宪宗五年)秋,奉命出乌蒙,趋泸江,划秃剌蛮三城”;乌蒙即今昭通会泽一带之地,泸江即金沙江,兀良合台自云南征秃剌,其地当在乌蒙以北泸江以南。李京《云南志略》曰:“土獠蛮在叙州南乌蒙北皆是(据《蜀中广记》卷三六引),李京以大德间任乌蒙宣慰司副使兼管军万户,亲至其地”,所说可信。《元史》本纪“至元二十一年八月丁未,云南行省言,华帖白水江盐井三处土老蛮叛,杀诸王及行省使者,调兵千人讨之”,疑盐井即今之盐津,白水江在盐津附近(《爱鲁传》,白水江属乌蒙)。华帖亦当距盐津不远,其地即在叙州与乌蒙之间,盖在此一带,元初为土獠蛮散居之地。
土獠聚居最多之地,得以土獠为地名,《元史》本纪“至元二十八年二月癸酉,云南行省言:经盐井,土老,必撒诸蛮至叙州庆符,可治为驿路,凡立五站”是知土老在盐井必撒之间,必撒不获知为何地,惟距庆符一站,当在庆符南不远之处,则土老即高州筠连州之地。又本纪“至元十五年四月丁丑,云南行省招降秃老蛮高州筠连州等地城寨十九所”(按《经世大典·叙录》亦载此事,惟作至元十三年),即言秃老蛮所属高州筠连州之城寨,盖乌蒙与叙州之间多秃剌蛮散居,尤以高州筠连州最夥,故以秃剌名其地,波罗所谓秃剌蛮州,其地盖高州筠连州;今并为县,属四川。
“人死焚尸,用小匣盛其余骸,携之至高山山腹大洞中悬之,俾人兽不得侵犯。”
按:李京《云南志略》记土獠蛮曰:“人死则以棺木盛之,置于千仞巔崖之上,以先堕为吉”;田汝成《行边纪闻》蛮夷条亦曰:“犵狫,一曰犵獠,殓死有棺而不葬,置之崖穴间,高者绝地千尺,或临大水,不施蔽盖。”(查继佐《罪惟录》卷三十四同)。犵狫亦土獠种,田汝成所记为贵州土族,土獠有崖葬之俗,惟波罗谓焚尸与李、田二人所载稍异耳。今云南之临安、开化、广南一带多有土獠族居之,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云南备录曰“土獠,其属本在蜀、黔,西粤之交,流入滇,亦处处有之”而在云南之土獠,习俗与居蜀、黔者或不同,《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三《维摩州·风俗》曰“土獠”人死掘窖,置棺于上,乱击之,名曰击土鼓,二日㫒出焚之”,是与崖葬异也。
分章释竟,下文为有关各章数事:
波罗此行,盖有蒙古人同路,或即为波罗之通事,此于各章中所用之地名知之。元兵征服云南,视部落之大小,设万户、千户、百户主之,地名仍用前已有者,或以蒙古语称之;自赛典赤行省云南,置郡县,改定诸路名号,十之七八已易初名,此种经过,地理志载之甚详;然既有新名,蒙古人多用原有之名号,故本纪列传之地名,每与地理志不同;波罗所称达都哈剌章、押赤、阿木、秃剌等名,成立行省后已改称。至于哈刺章、押赤、不里郁思,则蒙古人称之,非土人所熟识,波罗亦用之,盖从蒙古人所说也。
波罗所至之地,并谓其人为偶像教徒。以瑜所知,云南在唐宋间已有佛教传入(曾为文论之)。且如Mahakala为大黑神,Acarya为僧徒,此出自佛教者,而在元初雄辩法师以禅宗传入后,一般人以大黑神为土主,阿吒力为土僧,当此宗在云南经过长时期之演变,加入若干土著之成份,故被目之为土教。然佛教在元以前普遍至若何程度,尚不得而知,明初张紞《具足禅院记》,犹有“西南诸种,曰僰、曰爨,曰獠、曰夷,而旁枝庶丑,又不可悉记;独僰人(按即白子非摆夷)修缮刹宇,寻袭师宗,事佛惟谨,余种皆不之信”云云,波罗所至,有僰人最多之区域,其余亦或有少数僰人,然如阿木秃刺之地,似无僰人踪迹,波罗亦谓偶像教徒;则所谓偶像教者,不限于佛教,凡偶像设教者称之也。波罗所至之地多产金,并以金为货币,则在当时云南各地产金,较之今日为富。按《元史·食货志》,产金之所,在云南省曰:威楚、丽江、大理、金齿、临安、曲靖、元江、罗罗斯、会川、建昌、德昌、柏兴、乌撒、乌蒙、东川。波罗所行经,适多为产金地带。云南以产金多,曾设打金洞达鲁花赤(本纪至元九年九月),打金规运所(本纪至元二十二年七月),及造卖金箔规措所(本纪至元二十年十二月)。其金课,至元十年为一百五锭(每锭五十两)天历元年为一百八十四锭一两九钱(并见《食货志》),较之他省为多。又曲靖路岁输金三千五百五十两(见《地理志》),景东府岁增金五千两(见本纪至顺二年),而官吏征课受赂尤多(见《麟原集·罗泸州父子志节状》《元史》正传)。行贿上司(见《刘正传》《博罗欢传》),亦有以金器入贡者(见《显宗传》《床兀儿传》),云南产金富饶,故当时官定金银兑换为一与十之比,而在云南或八换,或六换,甚至五换也。
波罗所述行程方向,自押赤西行至大理,又西至永昌,此与地理相合;然如自不里郁思河西向押赤,自老挝东向至阿木,又东向至秃剌,又东向至叙州,凡此南北行而曰东西,与地理不合;然此亦不足为怪。第一一六章《建都州》剌木学(Ramusio)本增订之文曰:“我言其为西向之一州,切勿以为此地属西域,盖吾来自东方诸地,而此在吾人所遵行程之西也。”以此解释,波罗向缅甸前进程中,并曰向西,而自缅甸归途,并曰向东,是东西以行程起点之地理方位言,非短距离中途程之方向也。
波罗所述日程,自建都骑行十日至不里郁思河,又五日至押赤,十日至大理,五日至永昌,并与地理相近,惟如自阿木八日至秃老蛮,日数过少,自秃老蛮十二日至叙州,又未免过多。疑此或为波罗记忆之误,或为后人传抄所讹,不能为拘泥也。
他如波罗于数处述及女子不贞之事,瑜以为不必置信。盖曾经留心他种纪录,无如波罗所述者。此等事,一般人喜于称述,以资谈笑,故多捕风提影之谈,不足为典要也。
在记:
国瑜先生文中,证崖葬事颇详。今川南一带,遗迹甚多,美人葛维汉志(D·Graham)曾为摄影,又有文记之,载《华西边彊学会杂志》七期,可参证也。又《洪县志》卷十四附录中,亦曾及此。言“相传有罗因者,以僰人尝灭其宗,乃教以悬葬崖上,子孙高显,于是争挂高崖以趋吉,其祖父遗骸被风吹散,后嗣俱绝。”此虽传说,亦资多闻,故并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