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白仙
【本文有感于《药》而写,致敬鲁迅先生】
(一)
在乡下,人们大抵都通晓二十四个节气,而时令刚过霜降,却忽然飘起了大雪,这也是常有的事。这年入冬以来,雪就下个不停,漫天飞舞的雪花,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
石桥村大大小小的房子,远处的湖泊,干枯的树枝,一片银装素裹,到处都是莹洁晶亮的世界。雪花纷纷扬扬地下,密密匝匝,簌簌作响,整个村落清净了。
这天,雪照旧下得很大,飘飘洒洒逶迤而来。石桥村的人们都闲在家,因为入冬了,并无农活,加上寒风大雪,便无人外出了。只有村东头的李嫂,照例从村东头的洁白小道走了出来,急匆匆去往求白仙的路上。李嫂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求白仙了,她只知道白仙能救她儿子的命。
从霜降到入冬,村里的人们都在谈论着她儿子平儿所染的怪病。有人亲眼看到说是平儿嘴里长了鲫鱼瘤子,按乡下的说法叫“鲫鱼煞”,因为那瘤子的确长得像鲫鱼,大小也对等。各方医生均束手无策,而拖得时间一长,李嫂的儿子平儿的身体便越发瘦弱了,而且发病时疼痛难忍,浑身发热,现场看过的人们无不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大家都对李嫂格外的安慰和关心,非常同情她。
李嫂是位命苦的女人,两年前丈夫在工地遭了意外,丢下她们母子撒手人间,自此李嫂和平儿相依为命。而现在,平儿突发此病,让李嫂一度处在绝望的边缘,她每天都以泪洗面,眼睛哭肿了,眼泪也哭干了。好在后来村支书支招,说是万家岭有位神医,人称白仙的,可以医这种疑难杂症。于是,李嫂便几次三番去求白仙了。
李嫂一路上迎着风雪,磕磕碰碰,大约走了两个时辰,总算到了万家岭。
“白仙,求求您快救救我儿子吧,再这样下去怕是......”李嫂一进门就焦急地哀求起来。
“莫急,莫急。”白仙不紧不慢地腾起身,边咳边说,“李家嫂子,莫急,我自有法子。”
“那请白仙......”
“我自会给你,不过东西可有带来?”
“带了!”李嫂说着从衣兜里小心地拿出还带着体温的一叠钞票,还有三枚银制的铜环。
“李家嫂子,按理说不该收你的钱,但我孤老头一个也要生活啊。这三枚铜环也是求神仙必须用到的......”
“我懂我懂,只求您快快治好我家平儿就好!”李嫂说着小心地将东西递上。
白仙接过李嫂递来的钱物,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暗喜,那三枚银制铜环在他枯黄的手掌心里,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叮铃声。
“你先坐会儿,我去求神再来。”白仙对李嫂说完就径直进了里屋。
屋外风雪交加,呼呼的北风刮得团团白雪零乱碰撞,窗户上糊着的一屋漆黑的腊纸不时被雪团侵袭着,碰撞的吼吼声直敲打着人的心脏。李嫂按奈不住心里的焦虑,坐下又起身,间或朝里屋暗暗望上一眼。有好几次她忍不住来到里屋的房门边,想伸手推开门的把手,但又有些害怕,手颤抖着伸上去又抽回来。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便来到屋外,站在寒风里,看看雪。风呜呜地吼了起来,只见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李嫂不禁记起去年下雪时和平儿玩耍的情景。那时,雪下起来了。平儿欢呼跳跃着伸手去接雪花,一片一片,一朵一朵,融化了。他围在她的身边咯咯笑个不停,爽朗的笑声飘荡在风雪中,是那么的动听。然后,她和平儿就一起手拉手在雪地上,迎着洁白的雪花,跳起优美的舞蹈。雪花像吹落的蒲公英,似飘如飞,晃晃悠悠,轻轻盈盈,多么美丽的雪花呀!风呼呼地刮来,将她们融入到了漫天风雪的烟雾中,多么快活呀!李嫂想着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李嫂,李嫂......”白仙从里屋终于出了门,一边小跑着朝站在风雪中的李嫂喊,“求到了,求到了!”
李嫂一听,赶忙回过神来,径直跑到白仙跟前。
“求到了?”
“求到了!”
“这么说我的平儿有救了?”
“有救了!”
“您是我的大恩人呐......”李嫂激动得扑嗵一下跪倒在白仙面前。
“李家嫂子,别别......快进屋,外边冷。”
“好好......”李嫂千恩万谢进了屋。
这时,白仙方才慢慢摊开手,一个灰白带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露了出来。
李嫂一看,那血红的方块底端还滴着血水珠儿,颤颤抖抖的手几次伸过去都不敢拿。
“怕什么?怎的不拿!”白仙笑着说道,“这是鸡血,我可是为了你儿子连自家老母鸡都赔上了。”
“拿拿!”李嫂心一横便接过了血方块,又快速将这方块裹了好几层布,然后塞进了衣兜里。
“回吧,吃了就没事的!”
“是是,这就回!您就是活神仙,我和平儿一辈子不忘您的恩情!”
李嫂在回去的路上,步子显得格外的轻快。偶而遇到向她打招呼的人,她也不回应。她的所有精神,现在只在怀里这个血红的方块上,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因为她感到,她的平儿就要好了。
(二)
李嫂回到家里,平儿还没有醒。她赶紧从衣兜里小心地拿出了方块,又生了火。接着将方块用铁钎小心谨慎地夹住,一同伸进火灶口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妈妈,你在做什么点心呀?”平儿从床上爬起来,喊道。
“平儿,别起床!”
李嫂说完继续烤方块。只见那东西一会儿功夫就由红色变成了乌黑色,屋里的香味也越来越浓了。李嫂将方块烤好,拿了出来,放在木桌上的盘子里。再倒上了一碗热茶。一切都妥当了。
“平儿,你来吧。”
平儿听到呼喊,便挣扎着起了床。李嫂将他抱在怀里,坐到了桌子旁。
“平儿,吃下去吧。”李嫂指着桌子上的乌黑的方块,轻轻说。
“妈妈--”
“吃下去吧,吃下去就好了。”
平儿撮起这黑东西,在两只手里来回翻着滚儿。他看了一会,才小心的拗开了,烤焦的皮里立刻窜出一道白气。李嫂又催促他快吃,他便不管这东西的来历了,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却全忘了什么味。
“喝点热茶。”
平儿于是又喝了口热茶。
李嫂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什么门道一样,她的心不由得开始跳动起来。
“会好的,会好的!”李嫂自己安慰自己说道。
平儿喝了茶,只觉得有点胸闷,按着小手按着胸膛,发出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睡一会儿——便会好了。”
平儿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李嫂便喘气平静了下来,然后抱着他轻轻的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这时,村支书推开残缺的木大门,进了堂屋,一边抽打着身上的白雪,一边喊道:
“求到了么?”
“求到了!”
村支书找来一把破木椅,拉到平儿的床边坐下。
“给吃了么?”
“吃了!”
“白仙治过很多这种病,你放心吧!这是与众不同的。包好!”
“是是!”
“这样的方子可是灵药,趁热的吃下,哪有不好的道理?”
“是是!”李嫂点头搭话,她的心思全在平儿身上了。
平儿这时醒了,但仍然是咳,而且身体又开始发热了。两只小手按住了胸口,不住的咳嗽。
“莫不是又要发做了?”村支书伸手拭了拭平儿的额头,“烫!”
“啊--”李嫂一听惊得从床沿边上滚落到了地上。
“怎么会?他不是吃了灵药了?”李嫂也拭了拭平儿的额头,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摁在上面,顿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该是药性还没到,怕是要等一会儿吧。”
“药性没到?”
“是的,药性没到。”村支书站起身,又对平儿说,“平儿——你不要这么咳。再睡一觉就好了!”
平儿只觉得嘴里的东西越来越堵,越变越大,话也说不利嗦了。
“妈妈--”
“平儿乖,睡一觉就好了!”
李嫂突然间觉得心很慌,她木木地看着平儿,整个人空落落的。
屋子外的寒风似乎大了许多,李嫂只听到风突突地刮,烟囱里传来阵阵呜呜声,堂屋的门来回地吱吱吖吖响着。
村支书转了一会儿,点上一支烟,又冲李嫂重复了一遍:“包好!白仙的药不会错的!”
“是吧--”
窗外的雪花还在下,一团团,一簇簇,从天空破洞而落。李嫂静静地守在平儿身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白仙的神药一定灵,她相信她的平儿一定会好的了。
(三)
石桥村的墓地在村西头,照例是亲戚本家安葬在一起,而外姓嫁到本村,倘使没了主家,便分不到好的位置。条件好的家庭为了家族争得面子,一般都要为仙逝的老人立碑,同时将墓地圈起来,这与那些杂草丛生的坟头是绝然不同的。于是,阔绰的墓地自然就与杂草丛生的坟头有了界线。通常,这些墓地中间都会踩出歪歪斜斜的一条泥路,从此便成了习惯。
又是一年冬天,寒风刺骨,分外寒冷。石桥村的墓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头上,稀稀松松的残留着几根枯干的黑草,迎风颤抖着。远处一排松树苍翠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北风,摇晃着身子,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天空。
天空阴沉,天地混沌。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一个女人跄跄踉踉走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褴褛的衣裙不时被寒风吹起,浑身瑟瑟发抖。她木木地迈着细碎的步子,惨白的脸上,神情疲惫,满目悲伤,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将她吹跑。
她径直走到了墓地边缘的小坟头跟前,身子软软地滑落倒地。坟头以及四周残剩的枯草,支支直立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许久,她大哭了一场。接着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又仿佛不等什么。雪片无情地打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寒风刮起她零乱的长发,她仿佛没有了知觉,瞪着眼只是发怔。
她默默地流泪,流泪,直到大雪将她的身体覆盖。末了,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对着坟头,低声吃吃地说道:“平儿,妈来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