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素谈梅派唱腔
这三年中我曾很冷静很客观地思考过,是否我们梅派的唱腔太旧了太平实了,不够刺激了。答案是否也。何曾几时,我们三位研究生班的同学在湖广会馆演出的《大、探、二》,青衣唱的正是正宗梅派。不是火红得把场子都唱炸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还是功力的问题,会不会唱、懂不懂唱的问题,真所谓“平稳之中蕴藏着深厚的功力,简洁之中包含着丰富的感情“。
梅兰芳演唱艺术的风格是在于他使生活的真与艺术的美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形象上就和他的表演艺术一样,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运密人疏,寓浓于淡”。听来平易近人,可又不是“大路活—水”的粗唱。这是由于他非常善于运用唱来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的神采丰韵,唱腔被人物的思想感情所“化”了,使人在芳香清澈中陶醉不觉。它的风格可以归纳如下:
其一:大方自然,使人易于接受。在他三十岁左右的全盛时期,排演的几十出新戏中,几乎是无腔不新,但却无腔不似旧,有根有据,决无“索隐行怪”。给人的感觉除了美好动听外,几乎每一句都非常圆润、饱满和匀称。形成一种平易近人,雅俗共赏的风格。
其二:唱法上字字唱真,收清,送足。我们旦角主要是用假声,音区高,行腔又很纤细柔和,曲调比较曲折委婉。要做到字音清晰,非经长期、扎实的技术磨练不可。如果单纯追求字音清楚,把字咬死,则必使唱腔缺乏艺术感染力。梅兰芳精通音律,回声尖圆,用而不泥,从字到情,字腔兼顾,以悦耳和观众听得懂为原则。梅派演唱并非完全是“以字就腔”,也不完全是“以腔就字”,而是在唱腔服从剧情、服从人物感情的前提下“以腔就字”,“字正腔圆”。“唱腔不给字音捆死,字音也不为唱腔所破坏”是梅兰芳对吐字行腔的精辟见解。
其三:非常善于以内在的感情传达剧中人的思想。从宏观上说,可以从他的演唱中区别出各种各样人物的身份、性格、处境和教养。从微观上说,他结合剧情,唱腔上每一个细节的变化都和剧中人物当时当地的思想感、内心活动十分吻合熨帖。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又都表现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决不使人感到过分或不足。
其四:声腔上的美和表演上的美高度的统一。梅兰芳的演唱对人物感情的刻画非常深刻,充分而又是真实的,但他不是再现生活,更不是再现自然形态,而是融化在美的艺术形象之中。唯其美,就能更深地激动观众的心弦,使观众产生共鸣。有人说梅派的美仅是表演上的雍容华贵、唱腔上的富丽堂皇。应该说这是梅派美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不是全部。梅派名剧《生死恨》是我近年来下功夫较多的一出戏,“夜诉”那一场中大段的二黄,从[导板]、[散板]、[回龙]、[慢板]到[原板],在梅派唱腔中是很典型,至今仍受到观众的喜爱,甚至完全不懂京剧的人听了以后,也认为是出色的咏叹调。这个唱段是由许姬传作词,徐兰沅、王少卿和梅兰芳一起设计唱腔,梅兰芳要求许姬传不要写呆板的七字句或十字句,愈参差愈能出好腔。真是别具一格。它打破了[导板]接[回龙]的习惯,[导板]后先唱[散板],把剧中人韩玉娘凄楚、悲怆的心情表现得很真切,很强烈,可谓凄凄切切悲歌当哭”。而以非常凄凉的[导板]和[散板]把剧场气氛造足了,转到叙述性的[慢板]接[快三]一气呵成。在悲凉的氛围中唱腔仍旧雅美,听不出哭哭啼啼,而竟使人落泪。戏中并没有交战胜利的场子,然而“要把那众番兵,一刀一个,斩尽杀绝……”的唱腔又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当时的观众一定会以古比今,增强打赢抗日战争的信心。整个唱段决没有外露的声嘶力竭,和有意极力刻画出的悲音。整个唱段疏密有致,感情色彩富于变化。确实是梅派之精品。
其五:对唱腔的板式和曲调区分善于安排和运用,手法极为多样。我们都知道,[西皮]、[二黄]和[反二黄]三种曲调,每种曲调是有固定的板式,艺术表现力有一定的局限性。梅派非常善于以有限的板式曲调来表现出无限复杂丰富的艺术形象,使唱腔不落俗套而富有个性。
这五点梅派演唱之风格是需要不折不扣地继承的。这是梅大师、梅老师两代人积累起来的传统成果。这三年来以我切身的体味,梅派的唱和表演是非常之难的。要想急功近利,极力模仿,是绝对学不会的。
不要急着去找味儿。一招一式,从身体每一个部位的移动,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不能急着去研究造型来比划。然后再在人物里找内功。只能是老老实实地一字、一腔甚至一个音、一口气地反反复复地练。这是唯一的康庄大道。梅派没有速成的小道可走。传统积累的五音四呼、收声归韵要按部就班地系统训练,打好扎实的基础。以前在戏校如果学得不够,就补课,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至今仍在不断补课,这是继承的重要手段,是大法。大法之中还有小法。小法是技巧。如果醉心于小法,必然走上模仿的“克隆路线”。“克隆“梅兰芳没有条件,就“克隆”梅葆玖,不顾自身条件,一味描,最终是要被淘汰的,而造成的后果只能是一代不如一代。梅大师当初让梅老师学王派,不要刻意去学他,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而后,梅老师融、梅于一家,成了无可非议的梅派继承人,坚持了“梅派的特点就是没特”的哲学理论,决不卖弄,决不外露,决不“躁”。这些高层次的演唱风格,在《生死恨》、《抗金兵》、《西施》、《洛神》中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而难度最大的是《太真外传》。在他演出频率最高的1925年至1933年,几乎所有唱段,各个唱片公司都竞相出了唱片,还没有一出梅派戏有像《太真外传》那样保留了如此全面高质量的唱片资料。可是,建国五十一年了,这宝贵的遗产从未
整理。
这次重排《大唐贵妃》(即《太真外传》),梅葆玖老师只是要求创造班子“用原有的唱腔,不能改”。已经流传甚广,如再改得面目全非,岂非白白毁了自己。可这却给具有新的编剧理念的才子们出了难题了,可能会由于对传统认识有差异,对传统的感情有厚薄,会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但这种情况可能会贯穿整个21世纪,这是世纪之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