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文人相亲”都是伪命题

中国画论里存着“文人画”一说,很有探究的意趣。

形状上看,它好像也就是个泛指,并无成型概念的精道,不过是旧式文人、士大夫所作之画,画中充溢人文情趣,流露着个人的思想、气节。

魏晋流觞,唐宋渲染。画中浓烈的个人文化趣味,重思想内涵的体征逐步定型。

若从理论上来看待,“文人画”的定义、内涵却又模糊。

它大致就是个笔墨与意趣的圈定,把同类项往里一搁,历朝历代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为代表,也就分门别类了。

其实是有些可疑的。

“文人画”最突出特质是书写心性、性情,笔墨的呈现应当是极个性的,十八幅文人画就得有十八张面孔,否则就不能立足于圈内。

而且,任何一种类型的成立,总要有个比较物来鲜明自己;那么,相对于“文人画”的比较对象是什么,难不成还有非“文人画”之说?

明代的文征明称道“文人之画”,拿唐代的王维做创始者,举为南宗之祖。

其实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标榜自己,把自己独立出去,有别于画院待诏、祗候等所作的院体画。

这种圈画的方式历来并不鲜见。

明朝唐寅的《六如画谱·士夫画》里记述:“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夫画?’ 舜举答曰:'画家画也。’”

钱舜举所说的“画家”,也就是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的界定:“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非闾阎之所能为也。”

所以“文人之画”的提出,确乎有在绘画里彰表精神特质的意思,但旧时也往往借以抬高士大夫阶层的绘画艺术,有些鄙视民间画工或院体画家的自我标榜。

鉴于文人画概念的不明晰,近人陈衡恪总结出文人画的四个要素来贴切它,标尺为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四个维度。

他的界定也很有趣,明明说的是画,却无一画字,落脚在人上。

他去探讨文人画的本义,摒弃了画派的条条框框,只强调它是一种精神倡导。咱画个画、写个字,不为媚俗扬名得利,也就是抒写性情,自娱自乐。

若拿这个尺子去量,自古到今,文人画不多,大多是充蒜装相。尤其是清末以来,仅剩个大致笔墨,构图、意境都是追随谁谁谁的,何谈个性、心性?

也是有感而发。

那天桌席上听一位码字的年轻才俊侃侃而谈,说这个这个不行,那个那个不入流,满脸写的都是文人相轻的意思。

以他的码字水准看,这个或那个都要远高于他几个帽头。

年轻气盛,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狂妄无可厚非,我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都曾有过这种自以为是的青春期。

就是感觉若拿他去做“文人相轻”的例证,实在是扭曲了“文人相轻”的意思,至少在我看来,那位年轻人是绝不符合“文人”这个标尺的。

为何?

无论何种标准,他都不能算是个文人;说他“文人相轻”,就是不知所云。

“文人相轻”一语出自三国曹丕的《典论》,他的原话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按曹丕的意见,文人之所以相轻是因为“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斯不自见之患也。”

这位能诗能文皇帝的原意,是指出写文章的一种心态、现象,侧重指点出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这一具体形态。

他其实并不是在阐释文人之间的一种关系,更不是标明文人之间关系的实质。

换句话说,它描摹了写文章的一种做派,本不必大惊小怪。

传统文化的体例中,文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它不是读书的门槛,知识多寡的界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大文人的典型。这个群体代表了社会的良知,承载着社会的希冀,深受社会尊敬。

这样的真正的文人一定不会有相轻的面貌。

陈衡恪总结出的文人画的四个要素,其实是界定了文人的标准: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

能在这四样上入格的人物,对他人的文章、才华必定惺惺相惜,读到好文章便想结识作者,那种一见如故、相互欣赏的心境,充盈着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的本色。

简言之,史上、世上画画的、写字的、码字的相轻者甚多,但大多不关文人的事。

不惟“文人相轻”不成立,就是“文人相亲”也是假命题。

超出互相欣赏、相互推举的“亲”,打着文人相亲的旗号划圈子、立山头、结朋党的怪状,干的是在业界划定三六九等的事情。

中国文人有节操有洁癖,“君子之交淡如水”才是文人相处的真相。

很有名的是元稹和白居易的交往。

一次相遇便欢喜,成了一生的文友、诗友,他俩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形成“元和体”,其诗词成就巨大,言浅情浓,扣人心扉,动人肺腑。

典型的文人关系,相互欣赏,惺惺相惜,也相互成就。

在官场,元稹敢言直谏,不避权贵,大得白居易的喜爱:“此外复谁爱,唯有元微之。”他将元稹比作节操凛然的竹:“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

元稹的诗歌中有大量思念白居易的作品。如与白居易离别后写的:“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

最有名的是那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当时元稹刚被贬到通州,卧病在床,听到好友被贬的消息,惊坐而起,写下了这首让后人唏嘘不已的二十八个字。

按江湖的话说,这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我一听“文人相轻”之议就觉得倒牙的酸,你不要以为他是在批评文场的怪状,实则都是在高抬自己。

不说相轻,先说文人,你够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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