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桥上
初来乍到西湖的游人,徜徉于千景百点,陶然于湖光山色,往往感到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不过他们实际上只是走马观花,囫囵吞枣,映入眼帘的或吞进喉咙的无非是大面上的景点。真正熟悉了解杭州的人,都知道西湖深处还隐匿着几处美景,西泠桥就是一处在西湖十景榜上名落孙山的景点,尽管这座桥日以继夜地迎送和承载着成千上万的过往游人,而且与长桥、断桥并称为西湖三大情人桥,.然而却常常被无端地冷落和遗忘。
其实欣赏风景也和欣赏任何艺术品或科技产品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如果你站在西泠桥上,极目四望,但见孤山林木郁郁葱葱,六桥烟柳朦朦胧胧,外湖碧波浩浩淼淼,里湖风荷绿绿红红,映入你眼帘中的是一幅极妙的“西泠湖图”。难怪清朝诗人王纬来到西泠桥上,对这幅图景感到如此赏心悦目,在心旷神怡之中.不知不觉地吟出一首赞诗:
明湖里外一桥通,风景由来各不同。
游舫西村春色静,幽林北苑画图工。
西泠桥畔,是偌大西湖中一片独特的小天地。说它独特,不仅这是一处风光独好的风水宝地,而且更是一处使杭州引以为荣光和骄傲的文史摇篮,杭州人深情地安置了四位他们心目中的优秀儿女在此长眠。最年轻的一位是血洒轩亭口的辛亥女侠秋瑾,另一位是冤沉风波亭的南宋英雄岳飞,再一位是留下“梅妻鹤子”美谈的北宋隐士、诗人林和靖,资格最老的第四位则是社会地位最低的南齐红粉佳人苏小小。
我于1959年到浙大上学时,就听说与秋瑾相邻而立的还有一座武松墓。武松景阳岗打虎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民国时期《杭州全书》有“宋义士武松墓”条目,曰:“《水浒传》所载之武松、貌奇伟。尝使技于涌金门外,被知州高权所见,悦其艺、招之为部头,逐渐以功擢提辖,后高去职,武以辞事随之。未几,蔡京子鋆继任知州、籍父势蹂躏杭民,上峰不能言,松独怒形于色,挟刀俟诸途,狙杀之,卒以众寡不敌,被捕死狱中杭民感其德,乃集资营葬于西泠桥畔。”遗憾的是武松墓早在解放后不久,就被“莫须有”的罪名而铲除了。
四位历史人物中,岳飞理所当然地受到最隆重的礼遇,岳飞墓和为纪念他而建造的岳王庙,可谓是气象森严的宏伟建筑。秋瑾的规格和待遇也不低,秋瑾墓和女侠之像以及为纪念她而建的“风雨亭”,足以表明了后人对她的敬仰,也表白了曾经屡对女侠英魂骚扰的歉仄之情。孤山北麓的“放鹤亭”,仙鹤展翅般地矗立于幽雅的梅林之侧,仿佛它的主人林和靖依然故我地隐居于此。四个人中,在西泠桥畔定居最早和时间最久的一位人物,是杭州人十分喜爱的风流佳人苏小小。
历史常常爱开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出几道莫名其妙的难题,使后人不知所措,因此而争论不休。西泠桥畔的四位人物中,两位英雄的名位当然无可非议。一位隐士虽系布衣,但有文名,他的诗词写得很漂亮,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作为名士落户此地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令人费解的是,这位苏小小又算个什么人物?一个妓女,即使是名妓,也总不能与英雄、名士相提并论吧!然而使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和道学家们感到困惑和尴尬的是,杭州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昔年的钱唐人)老早就给苏小小墓腾出了一处最醒目的位置,而且得到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首肯。
柔美绰约的西湖,虽然没有挽留住开发和宣传她的功臣白居易、苏轼,但是在南宋以来的八百多年中,却召唤来了岳飞、岳云、牛皋、于谦、张煌言、秋瑾、徐锡麟、陶成章、章太炎九位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民族英雄和爱国志士。于是西湖成了一个英灵聚会的小小沙龙,使杭州从另一个角度为他们鸣奏起悲壮的赞歌。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毕业分配到北京三个月后,就听说杭州启动了大规模的平墓运动,把我在浙大求学时,周日徒步白堤穿行而过进城时,顺路抚摸一番的苏小小墓铲除了。我想也许是由于地方政府顾忌苏小小不大光彩的职业和身份,或者更多地考虑到她的存在可能对精神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吧。在其后不久就爆发了文革,使我更有理由以为此举是对“扫四旧”的未雨绸缪。
及至文革期间回乡探亲时,方获悉杭州平墓运动中是受害者何止苏小小,更有一大批历史英烈和名士,其中就有静卧在西冷桥附近的秋瑾和林和靖。可敬而可怜的鉴湖女侠,自血溅轩亭口后尸骨已被辗转迁葬达十次之多,实在令人痛心。辛亥革命胜利后,秋瑾尸骨被前呼后拥地接到美丽的杭州,重新归葬西冷桥畔,并在墓地临湖处建了秋社和风雨亭。而谁也不曾料到,她竟又一次遭到野蛮驱逐。
早于文革前就轰轰烈烈展开的平墓运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2009年两位作者丁仕松、裘燕江在《瞭望东方周刊》(第27期)发表的一篇文章,才令人得以了解此举的来龙去脉,文章原题为《1964:西湖墓冢的集体生活》。文章披露,平坟运动的起因是一句看似轻率却久存于心的话:“让死人也过集体生活”,再有一句见风使舵也是煽风点火的词句:“土偶欺山,妖骸祸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柳永的词和苏东坡的诗,寥寥几笔就写出杭州之胜和西湖之美,引历代帝王将相、骚人墨客竞折腰。
1955年11月至次年1月,领袖大部分时间住在杭州。当他凭栏远眺,看到孤山一带许多名人坟冢时,对省委书记江华感慨地说:“西湖边的坟墓太多了,这些坟墓可以拆迁一下埋到郊区去,让死人也过集体生活不好吗?”江华闻言连连赞同,表示立即照办。1956年2月21日,大规模拆墓开始。然而当总理获知后,致电浙江省委说:“这些古迹是西湖景色的一角,有些人对它还有一定的感情。”于是这场初现的平墓运动于3月1日叫停,还修复了其中12座名人墓。
8年后的1964年10月,曾求读于浙江大学又担任过领袖秘书的胡乔木,也到杭州西湖汪庄休养,这位对领袖心思心领神会的文人,其间写了16首词。其中一首《沁园春·杭州感事》深为领袖欣赏并亲笔修改,还加了旁批。词中写道:“算繁华千载,长埋碧血;工农此际,初试锋芒。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羞污半面妆。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言犹未尽,胡乔木又于12月2日致信领袖:“…… (浙江)省委决定对西湖风景区进行改造。《浙江日报》已登了十几篇读者来信,要求风景区也要破旧立新,彻底整顿,把苏小小墓等毒害群众的东西加以清理。这是你多年以前就提出的主张,在现在的社会主义革命新高潮中总算有希望实现了……”领袖在该信加上旁批:“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当晚,突击拆墓开始。尸骸被装入瓦罐,送往龙井路上的双峰村边,吉庆山麓马坡岭的山岙里。决定将30座墓冢遗骨分类处理。与辛亥革命有关的裘绍、尹维峻夫妇、徐锡麟、陶成章合为一组,苏曼殊、林启、徐寄尘、惠兴、林寒碧为另一组,拟另行营葬。对被认为毫无保留意义的王电轮、竺酌仙墓,因有尸骸,另找空地埋葬。苏小小、林和靖、冯小青、马鞠香墓,鹤冢、马冢、齿冢等,拆除后均不予再建。
12月3日晚上开始至9日,西湖边的“八十八师淞沪战役纪念碑”、“北伐纪念碑”、“陈英士像基座”等悉数拆除;同时被拆除的还有“云栖寺莲池大师塔坛和佛像”、“六和塔内三十一个菩萨”;“关闭净慈寺并去掉立牌”,“关闭上天竺、中天竺庙宇,改装门面,拆除佛像”。同月11日至15日,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向西湖公社示范生产大队征用了马坡岭脚的约15亩土地,整理后作为辛亥革命烈士和政治文化名人墓地。原被拆墓中全部陪葬物及地面附着物,均由杭州市园林管理局自行处理。
“扫此荒唐”立竿见影,1965年1月28日,身在杭州的胡乔木又在一封信中表示:“土偶妖骸所指很广,并不限于有形的庙坟,一切旧文化中的偶像骸骨都包括在内,对这些东西必须进行很艰巨的长期的斗争。”就在这封信发出的当天,离农历除夕还有两天,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决定拆除西湖西泠桥附近的最后一个坟墓,即用钢筋混凝土砌成的秋瑾墓。
这天深夜,杭州市园林管理局西北管理处的工人,炸开了秋瑾墓。在暗淡的灯光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具腐烂崩塌的棺木,只有棺材的几根筋柱支撑着。秋瑾烈士的遗骨仰躺着,骨架是完整的,头上的发髻依然完好,发后还有一枚玉簪。衣着已经腐烂不堪,脚跟处留着两块皮鞋的后跟,骸骨旁有一柄短剑。秋瑾的遗骨被一块一块拾拣起来,放进了一只事先准备的高约两尺的陶瓷罐内。
在凌晨四五点钟左右,装有秋瑾遗骨的陶瓷罐被一辆卡车载到孤山3.5公里外的鸡笼山马坡岭下。他们七手八脚地挖了个土坑,把盛着烈士遗骸的陶瓷罐放入土坑,园林工人陈尔祥在陶罐上放了几捆稻草,掩埋后削平地面,以便将来踩到松软土,可以找到秋瑾遗骨。一位园林局技术员就近找了一棵小柏树,不动声色地种在上面,以便作为将来辨认的标记。秋瑾骸骨被葬在了鸡笼山马坡岭的泥土中,却连一块墓碑都没有。这是秋瑾墓在70年内的第十迁。
1965年3月6日,杭州市政府及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就拆除和迁移坟墓写了一个简报,将拆墓定义为 “彻底革命”、“除旧立新”。一个半月后,一份不完全的 “西湖风景区拆除迁移封建迷信物统计”上报,依报表,分5批共拆迁坟墓654座。而在其后不久的文革中,杭州的英烈名士之墓,更遭到灭顶之灾。“湖上三杰”和“辛亥三英”,无不被一扫而光。可叹“湖上三杰”之一、明末兵部尚书张煌言(张苍水)的遗愿:“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虽早已如愿却最终落得一场镜花水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然真理的到来往往望不见影子,不过也可能在一夜间悄然而至。还没有等到三十年,当十年浩劫平息之后,西子湖畔的平墓运动,在刹那间变成了建墓高潮,那些曾被迁走、甚至被定为“不予再建”的坟冢,重现在西湖边上。遗憾的是古墓换新颜,形存而神亡,“拆”“建”之间,却已是“真”“伪”之差,仿古作品,除了提升GDP外,何益之有呢?
“文革”后,岳庙恢复;徐锡麟、浙军攻克金陵烈士墓——七星坟、陶成章墓、杨哲商墓、沈由智墓等一批辛亥革命名人墓葬,被迁到凤凰岭南天竺原演福寺旧址,重修墓葬。2000年后,章太炎墓、于谦祠等又一批名人墓葬及纪念祠堂,也被回迁或恢复。
1981年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前夕,受邓颖超和中央有关部门的指示,浙江省及杭州市人民政府决定重建秋瑾烈士墓。当骨殖坛挖出来后,寻遗骨的人在地上摊开了一块白布,将遗骨一块一块从骨殖坛取出,放在白布上拼接。在拼接到颈骨时,发现了颈骨上留着的刀痕,于是就初步断定这是秋瑾的遗骸。骨骸被取回后,据说还一度把烈士遗骸送往北京进行比对,做了严格的鉴定和确认,终核对无误。秋瑾墓地仍选择筑在西泠桥畔南堍原址。
在第十一次迁葬后,1981年9月5日,崭新的秋瑾墓在杭州西湖西冷桥南端建成。墓呈方形,用花岗岩砌成,正面嵌孙中山题字“巾帼英雄”石刻。背面为秋瑾生前好友徐自华、吴芝瑛两人题书的《鉴湖女侠秋瑾墓表》。这两块碑石均为原墓被毁时,有心人所收藏的原物。墓穴内秋瑾烈士遗骨骨殖坛中,置石砚一方,上刻“秋瑾墓一九八一年九月自鸡笼山迁西泠桥畔”,墓顶设汉白玉雕秋瑾全身立像。
1988年,因才情和凄美的爱情故事而受到杭州民众喜爱的苏小小,也被杭州有关部门决定“平反”。“平反”最初是有尺度的,其象征性的举措是在西泠桥畔墓才亭原址上,重修了一座六角攒尖顶的“慕才亭”。随着人们思想愈来愈开放,2004年又进一步修复了苏小小墓。墓的形状依然如同一只馒头,西泠桥畔重又出现了众多游客争相抚摸的一景。
几度去杭,我总要在西冷桥上伫立四顾,而桥畔的苏小小墓,依然是我情牵梦绕之地。苏小小墓的亭柱上的六幅对联,是我当年反复吟咏的美丽诗句,而最深刻镌刻在我记忆中的一联是: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
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如今,旧地重游,又瞻仰到秋瑾像,又读到了苏小小墓亭柱的对联,除了欣喜,更多的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