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hew Ronay:随机与无解的生命雕塑

Matthew Ronay,《珍珠》(The Pearl)局部,2020,椴木,染料,植绒,塑料,钢,50.8 × 67.3 × 23.5 cm。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无论是透视、色彩还是在材料的选择上,艺术家 Matthew Ronay 的雕塑作品都跳出了现实的框架,椴木、织物等材质与不同色彩的并置组合在二维和三维世界的通道里自由穿梭,生物结构、生殖和进化的过程是他的部分灵感来源,抽象的形态超越了文本与图像,细部的凸起、纹理、孔洞则赋予了作品另一层有机体般的生命感。作品《珍珠》被视作其近期展览“施与受”的“能源核心”,源自技术与自然的复杂性,“我想到的是退化和再生,联想到了无神论、对命运的顺从和单纯的接受。这些都是科幻小说的主题”,他在与 Kinfolk 的采访中说道。

这位出生于1976年的艺术家一直致力于探讨直觉与意识的现象学研究,因为患有色弱,对于色彩与其呈现的氛围怀有特殊的敏感。他的雕塑有着丰富的象征性与抽象表达,遵循统一的创作流程:先绘画,再成形。一切都是基于木材手工制作的。迷幻的色彩、超现实主义,以及萨满教义的符号透着一股谜迷特质。

Matthew Ronay 在他的工作室。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Matthew Ronay,《八重奏》(Octet),2020 椴木,染料,水粉,植绒,塑料,钢,棉花 61.6 × 106.7 × 40.6 cm。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在 Ronay 眼中,与纸笔的交流具有很强的自发性,它并不受到某种特定模式的限制,维持着灵感的纯净与鲜活。在绘画完成后,雕塑语言便会超越既有的线条与色彩,兀自铺陈开来,不仅拥抱了画作的构思,更诚实地与其谬误对话。这种谬误恰恰是成就 Ronay 雕塑的关键所在

“观察一个物件最令人兴奋的地方,是你不知道究竟会感受到什么”,他说。这种随机与未知使人无法彻底解读眼前事物:它们总是有一种谜甚至异生物般的魅力,或是促使我们去寻觅身边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触摸记录社会仪式的工艺品;或是联想海底的奇幻生物,亦或森林里生长的各式蘑菇,还有背后隐晦的阳具崇拜般的图腾特质...... 你开始相信,它们或许真的拥有生命与意识。

点击视频播放:Artist Interview Matthew Ronay

艺术家Matthew Ronay工作室内部。

Ronay 的妻子 Bengü 是他在色彩上的合作伙伴。由于色弱的生理缺陷,艺术家在赋予作品色彩这件事上困难重重,而 Bengü 的出现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两人的合作方式十分有机,并不希望以一种确定的态度来对待,相反总是逆向而行,这也带给作品无意识物体特有的吸引力,有时更是会通过各种跨越感官的形容词来确定颜色——潮湿的、含硫磺的、蓝调般的......

在上海贝浩登画廊“施与受”的展览中,关于二元与非二元性的问题与悖论继续成为艺术家探讨的焦点。相对于传统力量分配语境下的“施”与“受”,Ronay 更看重转化与吸纳的能动性,将人看作矛盾的结合体。

Matthew Ronay 于贝浩登(上海)个展“施与受”现场,2020。摄影:包梦琪。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Q&A

K = KINFOLK

R = Matthew Ronay

K:你对现象学的兴趣由来已久。为何特别热衷于通过揭示人们的意识来解释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哲学问题是你一直想要解答的?

R:因为总是凭借直觉去观察,所以我对结果始终怀抱着惊喜。这让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一定都拥有一套独特的“工艺”。只要我们审视自己的思想和癖性,这套“工艺”就能成倍地扩大阐释的边界,从而引发一场又一场的惊喜。认识到无限的人心中存在着无限的世界,这让人心潮涌动。

Matthew Ronay, Double Penetration, 2016. Photography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AMM

艺术家 Matthew Ronay 工作室内部。

K:我了解到,在实现你的雕塑作品之前,你会利用绘画来表达你初步的想法和灵感,仍然坚持传统意义上的纸和笔,是否有什么现代技术是你有兴趣尝试的?

R:最近,我开始用 Adobe Illustrator 制作画册。遗憾的是,我并不是直接在程序中作画,因此它们与传统的痕迹创作(mark making)还是有着原始的联系。

K:在从二维到三维的转变中,你会作出怎样的增减?雕塑作为一种表现形式,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R:所有的表现形式不都是那么神奇吗?雕塑的表现形式很奇怪,因为我们已经存在于一个充满物件的世界里,所以创造新的物体可能显得十分多余。但这也是现成品艺术(readymade)如此强大的原因。在此,表现即意味着占有。我们要努力占有图像、思想、感觉——在一切消失之前,在思想被淡忘、感受被稀释之前。对我来说,绘画和雕塑的搭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画不出来的东西,也许能雕塑出来,而雕塑不出来的东西,则可以用绘画描摹。有时候,当我将一些无法想象的东西变成一个真实的物体时,这两种表达方式的交叉融合就体现出自己的功用。我在雕塑中添加的,都是图纸上看不到的东西。图纸只能表现出物体的正面,所以当我根据其中一张绘画进行雕塑创作的时候,就会构思出雕塑的背面。

艺术家Matthew Ronay工作室内部。K:你选择椴木作为主要的材料。材料在你的艺术实践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木材有没有什么内在的特点让你格外感兴趣?

R:一直以来,通过不断触摸、削木塑形,我对木头这种材料有了更深的了解。但每块板材都略有不同,除了密度、干湿度有高低之分,它们的脾性也有差异——有的粗鲁,有的则很礼貌。我应该学习掌握使用其他的材料,但我潜心雕刻木头或类似木头的材料已有很长时间,从而对自己的创作能力建立起了信心,而这种自信让我可以在其他领域内进行探索、冒险。因此,尽管我确实渴望学习接触新的材料,但我目前仍然继续使用木头进行创作。

Matthew Ronay, Janus, 2016. Photography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AMM

K:你把自己对色彩的偏爱归结为童年时期的色弱和对艺术的玩味态度。在思考色彩构成时,会考虑到什么?传达你个人的感知比较重要,还是你更愿意把视觉的能动性留给观众?

R:视觉权力总是掌握在观众手中。广告和色情作品不同,前者仰赖对观众的操纵,引导他们走向某一既定的目的。我很欣赏自己独特视觉语言的开放性,也与此展开了协力合作。色彩总是非常个人化的,痛苦和快乐亦是如此。出于这个原因,我的妻子 Bengü 在色彩选择的问题上就显得不可或缺。她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和我最亲密的人。我们会一起经历挑选色彩的过程。影响我们选择的因素五花八门,它们多到你甚至会认为这些色彩选择是随机的,但其实不然。

Matthew Ronay, 《赠与取》(Sending and Taking),2020. 椴木,染料,水粉,植绒,塑料,钢,90.8 × 185.4 × 39.4 cm。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K:在展览“施与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海洋般或充满仪式感的形象。这让我想到你艺术创作所经历的“人类学转向”(anthropological turn),也让人联想到你对动物性(animality)的利用。请你阐述一下,与早期的创作相比,你创造的重心为何发生了转变?

R:有时候,人们需要彻底清点一下自己所渴望的东西,以及渴望它们的理由。如果你不能审视自己并作出“离弃”的决定,那么你的实践就无法壮大。意识到过去让你兴奋的东西不再让你兴奋,并不好受。但生活有时就会这么不由自主。设置新的障碍、探索新的欲望,是让艺术实践维持韧性、保持新鲜感的关键。

K:在你的展览中,作品的组合方式拥有很突出的仪式感。在展览背后,你是如何对其进行编排的?是否想要借此放大叙事?

R:我认为,更大的绘图篇幅以及更为充裕的时间是促成这些作品群的直接原因。我画画的速度非常快,在几秒钟内就可以画出一个雕塑。较大的构图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因此我常常练习。为了适应较大的雕塑,我甚至花了一年的时间来作画,其中不乏糟糕的习作。在此之后,我完成了“水平雕塑”(horizontal works)的图纸绘制。水平的东西确实会放大叙事。也许是因为人类这个物种花了太多的时间去横向了解我们的世界,却很少有时间从纵向的角度去感受周遭。

Matthew Ronay,《侧卧的航行者》(Decubitus Voyager),2020. 椴木,染料,水粉,钢 29.8 × 59.7 × 29.2 cm。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K:贯穿展览的蓝色是否是某种线索?

R:蓝色是光谱中受我色盲影响最小的一种颜色。蓝色拥有一种不朽、不灭的状态。它不是血的颜色,也不是土地的颜色。它是无限的颜色。

K:在“施与受”中,作品《珍珠》(2020)被视作整场展览的“能源核心”。这种生物与机械的混合性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R:我被控制论(cybernetic)的组合深深吸引。我在技术中看到了自然,也在自然中观察到了难以想象的复杂性。我想到的是退化和再生,联想到了无神论、对命运的顺从和单纯的接受。这些都是科幻小说的主题。“能源核心”并不只是“放射”出力量;人们必须像从地球上提取石油一样,从中“汲取 ”或 “挪用”能量,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Matthew Ronay,《珍珠》(The Pearl),2020,椴木,染料,植绒,塑料,钢,50.8 × 67.3 × 23.5 cm。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K:“施与受”这个标题本身已经表明了一种权力动态——人们可能会把它与支配和服从的二元对立联系起来。在你眼里,“穿入”行为还是强制性的吗?“孔穴”是输送权力的渠道,还是产生权力的器官?

R:好问题。当决意使用这个标题时,我想要探究的是与移情有关的东西。我对两个极点都展开研究——既有支配,也有服从。穿入并非必须,但吸收(absorption)是。我认为角色的转换是这里的关键。一个人必须试着想象他者,感受他们的痛苦、失望与焦虑。

K:在你最近的艺术实践中,最有趣的是什么?

R:在完成了这次上海的展览之后,我开始做一些小型的作品。或许部分是受到疫情的影响,我愈发想要自己蜷缩起来。因为作品的尺寸比较小,所以完成得也很快。与此同时,我也改变了一些近期创作的惯例,其中便包括如何选择雕塑的主题。这一系列的决定改变了我创作雕塑所使用的语言——即绘画的速度。以前,我常致力于创作群体装置,它们通常由8到12件雕塑组成。但在这段时间里,我画的略少了一些——因为我更专注于雕塑的制作,也更加坚定地站在雕塑的创意这一边。正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所以最近的我画得更加频繁,也更加快乐。总而言之,我最近的绘画体验非常有趣。

艺术家 Matthew Ronay 工作室内部。

Matthew Ronay, Stems Topped By Sieve Plate, 2014, Basswood, dye, plastic, steel, 18 x 49 x 7 inches (45.7 x 124.5 x 17.8 cm), FürstenbergZeitgenössisch, Photography Credit: Matthew Ronay.

K:你也会在家里放置自己的作品吗?

R:很少。但有时候我也会做些大烛台(candelabra),这我倒是会拿回家用。

K:你是否打算在中国举办更多的展览?

R:我希望如此。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但很可惜目前无法前往。 ☹️

上图:“The Door is Open”展览现场,Matthew Ronay,林根美术馆,德国,2014,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摄影:Matthew Ronay;下图:“When Two Are In One”展览现场,Matthew Ronay,佩雷斯艺术博物馆,迈阿密,2016 - 2017,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摄影:Matthew Ronay

K:疫情是否改变了你的生活习惯?对于这个不安的时代,你有什么新想法?

R:当然!我的工作时间已经发生了改变。我更愿意在家里做午饭,而不是从餐馆外带食物。我本身就偏爱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场疫情愈发强化了这一点。我感到自己潜入了内心的更深处,渴望获得一个更小的、能够给予我安全感的经验场域。我想离客体更近一些。因此,我一直在做一些较小的物体,你必须从非常近的距离才能欣赏到它们。这其实与上海的展览正好相反,在上海的展览中,你可能需要站在更远的地方才能看到作品的全貌。

撰文:楼润之

编辑:Jiaruo W

* 如无特殊备注,本期图片由艺术家与贝浩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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