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 (2)
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
作者:向阳生长 文章来源:《北京文学》
(接上回)
现在,当我坐在那些熟人和亲戚中寒暄时,我的脑里总是浮想起那个夏季,浮想起那个夏季里的人们的各种脸色。由于我父亲一直老实巴交,所以我是看着别人的脸色长大的,只要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从他们的脸上便可以看出来。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早熟的结果会是早衰的悲哀。
那个夏天的晚上,当我一个人在山坡上踱步的时候,我看到满天的星星,都好像是从高处向我投来嘲笑。夜色很好,空气也很清新,可是我的心情却像远处的天空一样灰暗。山那边是大片大片的森林,给我的心灵底版涂上了灰色。我不是一个爱大喊大叫的人,因而也就悄无声息地坐在草地上,对着天空发呆。我承认那个夏季我一直都在发呆,一直都在想着一些想不清的问题。对于考试的结果,我内心原来是本不在乎的,但是,我发现镇上的人却都在乎,所以心里也就有了那点感觉了。每次看到我妈妈那种暗中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是非常难受的。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想到,我必须逃离故乡,逃离故乡那个永远的是非之地,才可以摆脱这种阴影。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想法,我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我父亲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怒,他一直以为可以靠我来光宗耀祖,使他能在小镇上直起腰来,可现在,希望成了泡影,他的发怒也是可想而知的,我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父亲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再理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每天吃完饭后,他把锄头一扛,横了我一眼说,走吧,给老子干活去。我对父亲这种口气当然是非常反感的,但他是家里的君王,永远只会站在说一不二的位置上,我便站起来跟着他走了。从我十多年的历史中可以看出,我们家里的任何的反抗,在他强大的巴掌面前,都只是非常可笑而又弱小的。我父亲那一段时间就这样把高强度的劳动,压在我的肩上,好让我体味一下当一个劳动人民的滋味。我咬着牙,一声不发地在田间地里坚持着。
收工后,我经常躺在山上,不声不语。我妈妈看到这种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她总是在暗里问别人,这孩子,不该是得了什么病吧?人们会回答她说,我看也不对劲。还有人说,你可要小心呢,听说邻村有一个人没有考上,投水自杀了。人们这样一说我妈妈便紧张起来了,每当我父亲对我冷言冷语时,我妈妈就成了我的保护者。这曾让我一度在十七岁的年龄里,有些为自己悲哀。一个男子汉还要女人来保护,这说明了我从小在父亲的专政下,便非常的懦弱……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五年过去了。五年后我回到家里时,我妹妹也已经上了大学。也就是说,我和我妹妹几乎是同时上大学的。我当兵的那几年她考上了高中,等我上了军校时,她也坐在大学的教室里,一点也不比我差到哪里去。而奇怪的是,小镇上的人惟独看重我们男人,认为我们干的,才叫做事业。我妹妹曾多次为此不平过,认为我们小镇上的人偏心。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现在,当我听了我妈妈的话,穿着军装坐在那些熟人和亲戚的家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往事总是在我眼前跳来跳去的,让我的心很不平静,让我在和别人说话时,总是走神。五大婶甚至说,这孩子,怎么有点不对劲了?
她话音刚落,五大伯马上呵斥她说,孩子吃公家饭的人,能一样么?和别人一样,大家不就都不用种田了,不都可以成为公家的人了么?
五大伯这样一说,别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听后越发走神,盼望着早点回去。这时候,我妹妹都会准时地走进来对我说,家里来了客人,妈叫你马上回去。我趁机便可以逃身。出门时,我还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趑趄。
我家里来的客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夏冬祺。那时夏冬祺刚刚结婚,带着一个新婚女人所特有的丰韵。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说,祝福你,夏冬祺。我的祝福是出自于真心的。夏冬祺看着我,半天不说话,她歪着头,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我又说,你什么时候回镇上来的?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说,难怪,你和以往不一样了,你长高了,也长胖了。
我说是吗?说完我便抽了一支烟。我其实并不怎么抽烟,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夏冬祺面前抽烟。我 看到夏冬祺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她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她说,你穿上军装的确很精神。
我说,是吗?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妈妈在一边说,也许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说完,我妈妈看了看我,也许她觉得她在这儿我们说话不方便,便找了一个借口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了我们两人。开头,我们都没有先开口,屋子里静了下来,像我守在边防时的哨卡里一样。好久,我和夏冬祺竟然同时说,你过得好吗?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们两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便都笑了。空气在我们的笑声中开始在屋子里活了起来,四处跳跃。夏冬祺穿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青春的活力全躲在了衣服里,却又涌现在她的脸上。我发现,大学 毕业后的夏冬祺,比上大学前的夏冬祺更漂亮了。
我又一次问夏冬祺,你过得好吗?
夏冬祺的眉头闪过了一丝忧郁,不过很快便没有了。她说,不说这个了吧,你给我讲讲当兵的故事吧,军营的生活总是非常精彩和丰富的。
我说,那是战争年代,现在不一样了。
她问现在怎么不一样。我说,现在又不打仗,我们每天就守着卡子,天天巡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骑马吗?
当然。
那多浪漫呀!
浪漫?谈不上!
为什么?
因为我们随时会从雪山上不小心摔死,或者,被风雪困死,再或,缺氧时病死或累死……
夏冬祺吐了吐舌头,天哪,这么悬,你过去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呀?我记得你在你信中,把那个地方写得多美!
我说,我过去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学生,而我不是。
夏冬祺低下头说,我明白了。然后我们两人又沉默了。
屋子里流动着水一般的声音,在我们心头的往事上流淌着,青春的脚步声却已渐渐离我们远去。我看着做了新娘的夏冬祺,心头涌过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飘雪,它点点滴滴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打湿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些记忆,有许多,都与夏冬祺有关。但是,她从来不知道,或者,她知道了,但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夏冬祺是聪明的。但是,我妈妈告诉我说,夏冬祺结婚后,生活得并不幸福。我很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我害怕,这个问题与我相关。
果然,夏冬祺抬起头来问,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
我本来想装作问哪个晚上,但嘴里却偏偏老老实实地说,记得。
夏冬祺听后长长地叹息地了一声。我想,那声叹息,与我没考上时的叹息声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