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起的青春(下)
隆起的青春(下)(原载《天津文学》
23
看到那烫金的通知书时,我竟然哭了。成功对我们来说总是那么艰难而又那么遥远,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曾付出多少啊!
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我们沉浸在失败的阴影里,命运之神总是把微笑投在别人的身上,让我们羡慕与面壁。这一天,虽然很迟,但终于到来了。
尝了多少次失败的我没有哭过,而这次,我对于上帝终于能把目光注视在我们这些平凡者的身上,让我们在久经磨难后有了一个对自己、对亲人、对师友、对领导和战友一个满意的答复时,我还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于是那天,我们几个考上军校的战友偷偷地跑出去喝酒。酒正酣时,一个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另一个说,我辈岂能蓬蒿人!还有一个说,于国于家终有望!
轮到我,我竟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听说,你又一次名落孙山之外。这个消息冲淡了我的喜悦。我真想马上跑去安慰你,但是,什么样的方式才是最好的呢?在我要离开戈壁之前?
我打电话——这让我鼓足了多少勇气啊——请你出来吃饭。
你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给一个失败者示威或者是炫耀?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只是想我们以后也许再也见不上面了。
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祝福我的话。你又说,我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就像首长那样,将是一个官了,而你只是一个兵,是不配和我们在同一个地平线上的。你又说既然有些东西命中注定要失去的,不如让它早些失去。于是你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房子里感到周身寒冷。外面,戈壁滩的七月把灼热的阳光垂射在房顶,毒辣辣的,那是一个骚热与烦躁的夏季,也是一个惆怅与忧伤的夏季。我感到了一种胜利后孤零零的失落。
那天夜里,我给你写了封长信,准备在去你们医院拿药时亲自交给你。为了那封信,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觉乏,就又填了两首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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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找你要药的那天上午,我终于再次敲开了你的门。你在房子里等着。我进去后你递过早已准备好的药说,你走吧,我祝你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说完后你扭过身去望窗外。窗外是一大片葡萄架,葡萄树上结满了果实,颗颗饱满、光滑、丰满与成熟,挂在那儿垂涎欲滴。我知道那是一些马奶子和无核白。
我说,那我走了。你没说话,也没转过身来,只是站着。我也没有走。我又说,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说是吗?你猛然地转过身来,闪着亮晶晶迷人的大眼睛看着我,又使我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冬天大雪的地窖里的一幕……
我说是。我就拿出信来,你的目光闪着一种让我不清楚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突然之间又使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不给你了。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或者因为首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了,但我决定不给你了。青春时候,我是那样敏感而又自尊,常常因为一种莫名的情绪改变已有的决定。
我说,信是我昨天夜里写的,但是我决定不给你了。我看到你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有种火花在慢慢地熄灭下去。我就当着你的面开始撕那封长信,竟然撕得你哭了。
你拉开门说,你走吧。我就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你猛然冲过来把我拉住了。尽管门还开着,尽管门外的走廊里有人,你却当着那些女兵,当着她们的面吻了我啊!
我的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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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回中原的那个上午,我上陆军医院去向人们告别。
那个时候,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满树满树的葡萄亮晶晶地挂在枝头上,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诱惑。粗犷而又荒凉的戈壁滩迎来了又一个丰收的夏季。
我呆在你们另一个首长的办公室里,首长正在和我促膝长谈。我看到你从门边晃了过去,透过玻璃窗,你后来就站在假山旁的葡萄架下,又是那种孤单无助的神情。
那是你考军校又一次失败的夏天。阳光很温和,四处人声鼎沸,一群又一群衣着鲜艳的维吾尔族姑娘,出入在戈壁滩上胡杨林的绿荫深处。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哭啊,D?
也许你认为我那次告别没有去你的房间?也许你认为我充满了一个胜利者的骄傲?也许,你以为我走了,我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
而D,我却从未单独去过你们的宿舍,除了上次去要药的那天。每次我们有了事上陆军医院去,我也是和战友们一哄而入。那时候,从不吸烟的我总是看着战友们在你们房间的地板上扔满了烟头,看着你笑着扫来扫去。
你说,你愿意你们的房间充满了烟味。
你又说你希望我是一个会抽烟能喝烟的男孩,而不是这样一副书生之气。
我们那时候仅是大笑。浩瀚无边的戈壁滩上写下了我们各自青春真实的容颜。后来首长看到了,首长对我大发雷霆了,他非常反感我们这些男兵跑到女兵宿舍去。首长后来还打电话到我们连部,叫连长让我写检查。我开头真不明白首长对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认为首长太不近人情了。以后我懂得了,首长除了治军严明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我的爱太深,因而期望也太高、管得也太严了啊!
D,因为首长,毕竟,毕竟是我的亲人啊!他不希望他的亲人,当兵在他所在的部队,也不希望在他的部队里,有他的亲人当兵,更不能有半点的特殊和特别!
D,你还恨首长吗?恨我尊敬的舅舅吗?
那个上午你再也没有出现。我下楼时站在药房的门口,你们科长说你请假了。我惆怅地站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去找你。这时候你们值班的首长下楼来了,他奇怪我怎么还没走,我于是敬了礼就走了。
请你原谅我吧,D,我们虽然年轻,但我们都是军人。
楼兰的那夜风沙大作。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八月一片沙雾飞茫。广漠而又苍凉的夜里,我听到有人唱起古老的民谣。上苍毁灭了他们的城市,却毁不掉他们永远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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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戈壁滩的最后那个夜里,我呆在首长家的房子里,手里拿着电话又放下。我失去了向你解释和表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我们平时又都很吝啬。
我一夜就盼望着电话的铃声响起来。然而即使它高兴地叫起来了,听到的却不是你的声音。
我想,你难道连祝福也不送给我了?
那一夜我彻夜难眠。脑里像电影般地回想起我作为一个新兵来后到今天的一切。我想起我们的连队、战友和领导,想起你和小张,想起对我们关怀无微不至的舅妈,想起她那可爱的孩子,想起首长对我默默地付出和殷切的希望……我忽然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想到这一走,也许就永远不再回来了……我便给首长写了长长的、长长的一封信,放在家中。在信里,我第一次把首长叫作舅舅。我每一次觉得首长所做的一切,都是看得深望得远。
三十年啊,首长在戈壁滩上由一个心事无边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智者,一个让上级和下级都喜欢的领导。我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首长过去那些超出常规举动后的一片苦心。
D,你是不理解的,我也知道,为那复了员的甘肃兵,你是不肯原谅首长的。而你知道吗?知道我在信纸上第一次写下舅舅两个字时,为什么哭了吗?
我过去啊,总是赌气地称他为“首长”,像你一样,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不同意我去你们陆军医院了。
那个夜里,我一直坐着,扫视着我舅舅家中熟悉的一切,想着即使他们疗养回来,我们这一别就会有许多年不能见面,我就涌起了满腹地忧伤。
而与你,这一别也就是一生一世啊!
几天后,奔驰的列车把我带回了久别的中原,那时,在战友们的眼里,我的一切又开始了辉煌的亮色。
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在房子里看到不再理我的小张,她又踮起脚趴在我的窗户上向里张望。我出来时,她迅速进屋里去了,连声招呼也没打。我就永远永远离开了我梦魂萦绕、永生难忘的戈壁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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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回到中原的那天傍晚,当我再一次淋浴了故乡久违的阴雨,我就仿佛看到了在边陲的那个楼道里,你倚在葡萄架下的柱子上,一个失败者那副孤单、无助与忧伤的神情。
我便转过身向开动的列车望去,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站台上重演着一幕又一幕的生离死别。我想天空是何其狭小,西域又何其广阔啊!
无尽的关山,已把我们阻隔开了,所有的梦想、青春、友谊与爱情,都留在了戈壁滩的那边。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也许,你的爱情就真的扼杀在我的冷漠和理智里。一刹那我泪如泉涌……也许因为我内心的懦弱和功利,就抹灭了一个年轻时曾经美丽的故事。哪怕这个故事,也许是我们年轻时的一段错误。我于是后悔于我当初的理智,人生如果就那么真诚的错误一次,我也会是心甘情愿的。
D,只是我当初,为什么总是理智战胜了感情?
D啊,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千年万年,千里万里,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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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那样揣满了复杂,揣满了忧伤离开了我生活四年之久的新疆,离开了我爱着的戈壁滩和连队,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毕业之后,我被留在了今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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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在城市里,我时常做些与戈壁有关的梦。有天夜里我梦见了楼兰,梦见了美丽的楼兰姑娘在和地壳一起陷落,四周充满了凄切的哀鸣声,我就悚然惊醒。想起你来,我踌躇再三,在离开那儿半年之后提起笔来,给你写了一封信,要你不要抱怨,不要悲观,不要自暴自弃……
而你没有回信。我以为那一年你复员了。谁知又过了一年,我们团有考过来的战友说,你那一年并没有复员,而是又拼死拼活地考了一次,结果依然是败走麦城。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你第四次考军校了。
再后,我一直没有打听到你消息,直到我军校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城市,你们医院里有人到中原来求学,路过我这儿,问起你来,他才告诉我,你和小张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军医学校,只不过他说人们传说你和小张在当兵的第五年跑到师部去找了我们原来的师长,于是那一年,你和小张都保送上了学;于是那一年,你们医院里开始纷纷扬扬地流传着你和小张的种种猜测和传说……
D,无论怎样,我还是为你们能如愿以偿而高兴的。人在江湖的时候,有时的确是身不由己啊!
生活常常教人学会遗忘。
我记起你,再一次记起你,是在戈壁滩上的楼兰城又一次闯入这个城市的梦里之后,在这灯红酒绿之下,我驰然高卧着的一个春末,醒来后坐在床上,竟然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麻木,已使得我们在蹉跎岁月。
这个城市,正在流行高尔夫、股票、下岗、跳槽、情人热……它不是我们心中的戈壁滩,我也难以在她的怀里做一个城市的守望者,而楼兰,和那些楼兰的勇士与新娘,却吸引着一批又一批像我们当初一样的军人,向西部军营那个雪花翻飞的梦里走去。罗布泊的风沙,吹起的永远是我们心头圣洁而又神秘的沙雾,我爱着那里风化了胡杨林、不屈的红柳树和骆驼刺,还有那些剽悍的维吾尔族巴郎子与仙子一般漂亮的维族姑娘……
夜里醒来,我就坐在床上祈祷,为了你,也为那些和我们当初一样年轻的军人们而深深地、深深地祝福。
D,是谁在今天的夜里抚你的长发?
D,是谁在今后的日子里为你披上那美丽的婚纱?
D,你好吗?
D,你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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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城市里,D,我为我们的青春祭奠。
无声的酒,堵住了我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