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村 速 写
山 村 速 写
文/程守业
晚上,村里安静得很,住在洼洼里的人家只能看见星星和月亮。一只狗突然叫起来,周围的狗一齐应着。屋里的人听见叫,也不出去,没准儿是哪个夜游神回来了呢。隔壁的大门咿呀响了一下,随后一切又没了声息。
住在梁头上的人家可眼宽哩,往川底望去,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成行的成排的是街灯,游动的是车灯,辉辉煌煌一大片的夜市还没关门呢,啥时候咱也下去住住。不巧,小娃又尿了,“啪,啪——”两巴掌打出几声哭来。一阵窸窣后,女人又眼涩起来。
那间豆腐坊里的人可一点也不眼涩,这个说完,那个又接起,一杆烟袋传过来递过去,满屋子都是兰花烟的香味。这里炕大,人多,上炕不用脱鞋,渴了有豆浆,饿了有豆腐,打住个野兔,来这里打平伙,花椒、大料全全的,烧柴一抱不够,再去抱,炕烧得烫乎乎的,烫得你坐也坐不住。
你家那个大仙灵不灵?咋不灵呢,多少年了,俺过得平平安安,还不是老人家保佑的结果?谁也说数你家的灵,你到底见过没有?我没见过,我小儿见过,那年我在里屋抽烟,小儿才五岁,在外间地玩,我听见家门吱一声开了,小儿说,爸爸,有个戴礼帽,穿灰袍的人进来了,我问到了哪儿啦,他说爬上洋柜,钻进画里去了。啊呀,看来真有。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你供上佛没有,我没供,他供上了。他信了?咋,他不能信,就你能信?!他吃荤么。寡呀不寡,淡呀不淡,吃荤就不能信佛了?五台山的和尚还娶媳妇哩。哎哎,你家的骡子卖了没有,能卖多少钱?有人给三千,没卖。有了旋耕机了,留它干嘛?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听它夜里嚼草听惯了,舍不得卖……
夜深了,再晚怕家里婆子们数落,陆陆续续地离开,豆腐坊的呼喝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了磨豆腐的主儿,累了一天,衣服也顾不上脱,一头倒在炕头上,大张了个嘴,呼一声吸一声地拉起风匣来。他明天还要早起呢,也不知灶里的火熄了没有,会不会引着地上的柴,袋里的黄豆放到高处没有,耗子找到找不到,大门开着,也没人去关。进来一只野猫,蹓了一圈,又走了,眼睛亮亮的,不点灯也绊不倒……
大雪一下,四五寸厚,老汉就不出门了,把炕用山柴烧得暖暖地,坐在炕头上,抽起烟袋来。烟是自家种的兰花烟,掐过烟籽,打过顶,割回来阴干后,又用两片石头捣碎的。没有烟荷包,只有一个小笸箩,没有磕烟钵,用的是一个木头槽槽。
老汉边抽烟边盘算他一个人的光景。几十年来不知赚下多少钱,每年刨药材,扳蘑菇,卖羊毛……都能赚回钱,到底有多少,没数过,因为都在地里埋着哩。
从山上走到城里的银行去存,太远,人生地不熟,不放心。下边那个村子稍大一点,有个信贷员,谁能靠住他?一叠票票交给他,换回一张纸单单?可不办那傻事!过去的老财藏银元,只有埋在土里,心里才踏实。
他一生不喜欢花钱,钱仿佛就是他的命,活一天少一天,花一块少一块,能省尽量省,实在省不下,他花的时候,也好像割心割肝地疼。老汉说他不知啥时候死,受不行咋办?得了病谁管?能依靠的只有钱。
吃饭,舍不得买菜,黄糕蘸咸盐,舍不得添新衣,补丁摞补丁。他有他的说法:你过年吃饺子,我喝稠粥,吃过出来站在一起,谁能看出谁肚里装的个啥,吃的不一样,拉出来还不是都叫屎?
老汉想起,早年间有个媳妇勾引他,想让他尝到甜头,她就有花不完的钱了。可随那女人走到她门口时,说啥也不进去了。原来老汉一路盘算,这钱不是白花吗,啥也落不下,填不满的枯井,就后悔了。所以女人们都说,那老汉的钱可花不出来,就等着沤哇。其实老汉的钱是沤不了的。他先用塑料布包了,再放进罐头缸里盖紧盖儿,崖头上掏个孔放进去。况且,每到伏天,太阳最亮,风尘不动的时候,关住大门,在自家院里还要晒钱哩。
一过正月十五,年轻人就坐不住了,互相打听,今年哪里有工程,把那瓦刀、大铲擦得亮亮的,让人家看工具就知道咱是懒还是勤。去年,上海滩的喧嚣,广州站的拥挤,踩掉了的黄球鞋,紧抱着的编织袋……又在眼前浮现。女人却不急,只是一个心思地搜寻出好吃的,趁男人远行前,让他吃得好好的,出门在外,有谁疼他呢?不过,女人待他再好,男人也不知道,给他个磨扇也不觉重,给他张麻纸也不觉轻。女人,真命苦,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用沾面的手揩了一下眼窝。
男人却没这么多的缠绵,缠缠绵绵,那还叫男人?他只记得到宁夏打工要坐羊皮筏子,到江西受苦,花脚蚊子十个就能炒一盘菜。没办法,男人不出去,这个家就没钱花,再苦也得受,也得走。
过了正月,二月里村里有年轻人就少了,只剩下老年人在拾掇犁、耧、耙、耱,坡上向阳处,积雪开始消融。不过,说不定哪天,又一场大雪,那雪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已是春天了。
三月里才是真正感觉春天到了,农民眼里的春天,是白色的地膜,白色的大棚。放眼望去,闪着白光的塑料膜覆盖了田垅,鞭扬牛走,犁耕,耱平,紧跟着的铺膜机,前铁片开沟,后铁片复土,一行行,一片片,地膜覆盖着种子,种子孕育着丰收的梦。白色是山村春天的基调,只有那不种庄稼的荒坡,河畔,崖边,才有点绿的意思,养家糊口的希望都在那张膜下。
“一个讨吃鬼地方”头戴锅盔的电工擦着汗大骂。崎岖的山道让他们气喘如牛,都不是空手上来的,身后,坡上撂下那么多水泥电杆子呢。
村里人却喜欢得不得了,电就是来了,那盏煤油灯干脆就交待给大仙爷吧。电视机放在炕头上了,电磨按在大队院了。当电动机皮带飞带旋转时,几个楞头青小伙子想打打睹,看看是它那个小东西劲大,还是俺劲大,不信俺就揪不住那根皮带。正要下手,急坏了电工:“你咋啦,想折一条胳膊?真是个黑屁股山汉!”
电视一开,乐坏了小伙子,老头们却看不惯,你瞧瞧,那像个什么样子,大姑娘穿上个裤衩蹦跶哩,你瞧那奶子,能扎住个人!
毕竟再怎么说,豆腐坊里没人了,铁匠来了也不用捎话请姥娘来看红火了。往日,铁匠进村也是一大红火。晚上,风匣一拉,火呼呼地窜,一见铁红,围观的人齐喊:“红啦,红啦!”大师傅“嚓”的一声,一钳子夹出那铁块来,右手挥动小锤指挥着,“叮叮达,叮叮达”,火星四溅,锤声铿锵,惊起一片欢声,震落一天繁星。前炉烧开山镢,后炉烧小铁棍,碾上几下,就变成个锥尖子,给上师傅俩鸡蛋,锥底纳帮,用上一辈子,也不坏。
女人向女人,都说她做得对,男人向男人,都说她做得不对。她是谁,一不是前街的疤莲,二不是后街的瞎秀,顺顺眼眼的一个媳妇,下乡干部都想到她家吃顿派饭,房前院后的小伙子眼里有了砂子,都想让她给往出抠抠,走在山道上的人看见她在地里劳动,都手搭凉棚想瞭一瞭,那是个谁?
她是从后山嫁过来的,羊肠小道上的灰毛驴背上绑着一条花被子,花被子的牡丹也开在她的衣服上。她的男人连骑驴的资格也没有,鞍前驴后地护着她。过了酸枣沟,翻刀棱崖时,望着万丈深渊下那湍急的流水时,驴腿下打颤颤,她头晕得眼也不敢睁了。“抱我下来嘛”,男人抱下她来,抱着她走过那段路,顺手还给她折了一把山丹丹花,红姣姣地陪着她。走过刀棱崖才又把她放在驴背上。
她爱她的男人,也爱那一儿一女。有一年,男人出了地,她领着儿女在窑洞前捡苦菜,起身进家取菜刀时,听见女儿哭的声音不一样,跑出来一看,一个牛犊大的狼口里叼了她小儿正钻那个荆条片片子门哩。她顾不上怕,一手拉住狼尾巴,一手用刀砍那狼,狼挨了一刀,冒了股稀屎,丢下儿子跑了。从此后,人们都夸她厉害。其实,她本温柔,为什么勇敢,因为她对儿女爱得深沉。
她更爱她的男人,有男人在,这个家就不怕,只要他肯卖力气,烧有烧,吃有吃,就是好光景了。
有一天,男人下山进城了,女人送出来,吩咐装好钱,回来时给娃娃们买上两对凉鞋。男人买好东西后,想逛一逛这个比村子大了几百倍的城。这个城叫河阳城,大得很呐!走着走着,不觉走到一个小巷子里,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向他招手呢,他顺着脚走了进去。出来时正好碰上本村的一个人,那人见了他笑了一笑,笑得他两腿软得像踩在棉花包上,他千叮咛万嘱咐,回了村千万不要说。
谁知他一进院,女人就憋着满眼的泪水打了他一耳光,这一巴掌打得他腿软心虚,汗吱吱地冒。才知是城里遇见的同乡急着回来散布了那个消息。
更让男人吃不消的还在后边哩。她和他一同去山洼洼里锄田,往常是他只穿件短裤,而她天再热也不脱衣服。这一回,他在后,她在前,她却脱了个赤条条,拄着锄吆喝他:“来!没良心的,你过来,你不是爱见个女人?你来!”
晚上睡在炕上,女人一个劲地哭,他安慰:“别哭了,我知道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还不行吗?”女人的声音更大了,哭得他也伤心起来,伤心到极处竟也哭出声来,两个人抱住只是个哭。
从村里出来,走出不远,下起雨来,那雨不算大,可再走下去要湿衣。路边崖下有几孔小土窑,于是就钻进去,就要告别这地方了,最后再瞭上一眼。
往下是县城,往后是大山,雨色空濛中,能依稀看见山上有一小白点在移动,那是牧人在召集羊群,兴许那狗儿也在忙着呢。春雨落在地膜上,哗哗地响着,酸枣还没出叶,一只牛站在岗上一动不动,它才不怕这雨点呢。水泥路已通了上来,但自行车还不能骑,下坡冒风火轮,上坡却推个半死。于是,村里的小伙子们都有了大摩托,他们给摩托把上吊上红穗穗,车前车后装上闪光灯、大喇叭。走在山道上,老远听见锣鼓大镲响得咚咚的,《打金枝》、《骂金殿》唱得哇哇的,不用问,是他们从城里赶集回来了,车后坐着心爱的姑娘,姑娘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遇到坡,油门儿一加就上去啦。
村底下泉眼前那个小庙庙还在,小庙后修了个泵站,水泵进村上了塔,家家只消拧水龙头,不用到沟底用瓢舀了,雨中见那小庙门上对联红红的,二月二人们还没忘记到这儿烧纸吧。
下了一会儿,雨停了,云彩退去,太阳露出脸来,小村上空放出一道彩虹,目光寻找落过脚的那院子,已看不清全貌了,只能看见雨后的一角青瓦白墙,其余全让村外的杏树、桃树遮了。那坡花比先前更白更红了,我想,花骨朵儿正吮着这场春雨扑扑往开了爆呢。
这地方,也实在太美了。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