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权转自:山河小岁月(ID:shxsy2015)
一个月没有更新,因为爸爸生病了。
手忙脚乱的开始查资料,托朋友挂号看医生,更多的时候是在排队。挂号排队,送病理报告排队,入院排队,永远都在等待。
敲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正坐在上海某肿瘤医院住院部一楼家属等待区的椅子上。
椅子灰白,坐起来颇膈应,冰冷。但我在短短几天里就积攒了对这把椅子的爱。
虽然它看上去和其他的椅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我知道它的秘密——这把椅子的背后藏着一个插座。
一分钟之后,我发现我错了,一个花衫大哥拿着手机和充电线过来,看见我的瞬间有些失望,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插座的秘密。他看起来颇为失望,我说,我可以把插座让你一会儿。这句话,让我们成了一瞬间的朋友。我最近的kpi就是争取尽量在医院里多多结下这样的瞬间友谊:帮着看一看行李,帮着送一张单子,分享我知道的信息……我之所以力所能及释放一些善意,是因为最近在医院经历的绝望实在太多了。比如爸爸被分到没有厕所的病房加床里,比如发现医生因为上午要看100+病人所以平均每个病人只能给到30秒时间,比如托人帮我把便当带进病房给负责看护的母亲,然而被拒绝了8次(因为疫情的关系,至今病房只允许一人陪护,而且中途不允许换人)。但也就在这期间,听到了许多故事,有悲有喜,有好有坏。今天想把这些故事讲给大家听。在讲故事之前我要声明,这些故事有些是我亲身经历的,有些是听别人讲述的,没办法判定真伪,也不可能进一步调查,我所做的,只是忠实记录。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群人,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女人。女人穿着青黛色的裙子,裙子的质地不错,我猜测她是陪同病人来的,不仅因为那条裙子,还因为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化了妆的。穿刺室人来人往,我的排名很靠后,但过了两个小时,我发现她也仍旧坐在那里。我妈因为长时间的等待有些崩溃,走出去透透气。我把我妈的包放到她隔壁的位子上,这时候她开口对我说,我刚刚看见你妈哭了,你最好叫你妈坚强一点。我对她的这种语气有些不满,我妈哭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我没吱声,因为当我抬眼看到她,我知道,她并不是家属,她是病人。她得的是胃癌,晚期,做了手术之后,要来做放化疗(我没听清楚究竟是放疗还是化疗)。她说,家里人在医院商量好,打算瞒着她,结果一进家门,丈夫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说:“你看你这个承受力,你觉得你有这个智商瞒住我吗?”治病花了不少钱,亲戚们的闲话不少。有一次,她听见婆婆对丈夫说,已经花了30万,再娶一个也用不了这么多钱。我听了这句话简直晴空霹雳,想起《白鹿原》里白嘉轩的妈说:“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当下生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心,但青衣女子说,不恨婆婆,因为婆婆虽然这样抱怨着,给她做饭一顿也没有落下。抱怨两句已经很好了,她说。她住院的时候,隔壁病床是一对安徽来的夫妇。男的看了看账单,对医生说,我们放弃治疗吧。医生沉默了五秒钟,问他,你确定吗?他说,我没钱了。病床上的被子蜷缩了一下,死一样的寂静。青衣女子低头看着手机,手机亮起来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屏保,一个女人搂着小男孩甜甜的微笑。平心而论,这算是一个不错的花园。碎花砖的走廊,斜斜缠绕着的紫藤,长势不错的芍药,暮春下的万紫千红,可惜没人欣赏。一到中午,这边横七竖八塞满了人,或坐或卧,晒太阳看手机,聊天说话。我是在那里看见他们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病人是妻子,戴着帽子,瘦得不成人形,坐在轮椅上。男的背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黑色包袱,他小心地安顿好妻子,然后把包袱放到地上。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是墨绿色的三角包,缠了细细的麻绳,是粽子。他掏出来,闻了闻,有些迟疑,把粽子擒举着,太阳下照了照,像是要用紫外线来测量一下粽子的味道。轮椅上的女人似乎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发笑,问他,是不是馊了?拆开闻闻。他很听话地蹲在那里,拆着麻绳,一圈一圈。来来往往的人有点好奇,停了脚步看他,一个阿姨忽然发现了他的秘密,忍不住叫嚷出来,你包了这么多粽子啊,一包都是!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拆粽子的手没有停。墨绿色叶子褪去,露出象牙色的米,他咬了一口,欣喜地对妻子说,没有坏。他们从四川来,他仔仔细细算过,带来的钱,够来的路费和住进医院的押金。包袱里的粽子,是他来之前包好的,一顿一只粽子,一天六个,是他和她的全部伙食。他更加羞涩了,讪讪笑着,而后把手伸进包袱,那黑色的巨大的包袱皮里,仿佛还藏着什么神奇的能量。半日掏出来一只苹果,小小的,皱皱的,但少见的红,如同花圃里的花。他把苹果擦了又擦,再次递给女人。他盯着她,一定要她吃下那个苹果。甜不?他有些焦急地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女人的脸第一次泛起了红晕,像那个苹果,也像旁边花圃里的花朵。他的工作是在门口拦出一条线,只让快要叫到号的人进去等待。在线外面,无数焦急的人等待着,人太多了,时常把路堵着,被叫到号的人要像摩西一样劈开人海,才能进入。这时候,他就站起来,开始驱赶面前的人,以便留出小小的过人通道。哎哎哎,跟你们讲了多少遍,走走走,走走走,不要堵住通道,堵住干嘛啦,谁也进不来,你们就能看啦!他说着话,一直黑着个脸。有一位满头是汗的大叔,急匆匆要冲进去,小包公用胸膛一挡,手一提,大叔似乎要被他提搂起来。干嘛干嘛?他气呼呼地说。你挂号了吗?材料拿出来,给我看看。大叔拿了一堆报告出来。你不是送切片吗?盒子呢?大叔茫然。小包公的脸更黑了,他指着旁边一个人手里的盒子。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看清楚了没有。小包公的脸黑到乌云密布了,他一手夺过大叔的手机,对准旁边人手里的盒子,拍了一张照,然而说,你回去,把这个照片给他们,跟他们说,要借蜡块。蜡烛的蜡,大块头的块。几乎就在同时,大叔哭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爷叔在公共场合这样放声大哭,几乎是嚎啕的。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大叔,转头再看小包公的时候,眼神里就带了怨。一个人小声讲,这么高声干嘛啦。旁边立刻附和起来,不过就是个保安呀,你这不是狐假虎威嘛。好好讲呀,凶什么凶啦!被围攻的小包公站在那里,几次张了张嘴,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如是者再三,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谁知半分钟之后,他努力压低嗓门:我现在放他进去排队,排一个小时等到,还是不符合要求,把号也浪费掉了。爷叔,你现在去医院,只要今天赶到,我保证让你送进去。大叔离开了,人群散开,小包公站在门口,我看见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还有,眼角的泪。大哥似乎特别熟悉这医院,除了插座,他还知道小卖部里的鸡腿饭好吃,对面水果店有复印打印的隐藏技能,住院部的早饭非常难吃……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分别在此陪同了他的爷爷、父亲和叔叔。医生说,大概我们家基因有点问题。我年年体检,果然,今年查出来有个瘤,回头做个穿刺,看看究竟是个啥。他有点满不在乎地说着,我被吓得屁滚尿流。完全看不出他是病人。没啥的,快活是一天,不快活也是一天,反正人生出来,不都是奔着死去嘛。医院里有太多绝望了,人类是那么脆弱,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癌细胞,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但也因为这些小小的故事,我总还是愿意相信,如此脆弱的人类,有时候可以迸发出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创造那么多无法用医学评判的奇迹。即使到了最后,没能打败癌细胞,只要我们来这人间一趟,见过最美的四季,吃过最适口的菜蔬,挥洒过青春,奋斗过事业,爱过恨过,痛快而真切地活过,那就不算白活。就像松隆子在电视剧《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里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