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诗选》491期||熊国太:新山水田园诗

      作者简介:熊国太,1962年3月生,江西省上饶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某大学教师兼中文系主任。曾出版诗集《踏雪》《持烛者》,主编《江西九人诗选》等。诗集《踏雪》曾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诗作多次获国内诗赛奖并入选国内诗歌年度排行榜,另有诗评、时评和歌词若干。歌词《蔚蓝青春》被选为浙江省第十四届大学生运动会会歌等。

熊国太: 新山水田园诗

新作一首

在恩江河畔致敬欧阳修

          ——兼致三子

从豫章郡启程,沿一0五国道

一路采桑子。过丰城,百草千花穿清江县

入庐陵郡或吉安府。临江仙中

雨声唤醒燕语。再从吉水八都向左狂奔

我到达了你的故里永丰

一座恩江浩荡、文章千古的神殿

走在恩江北岸。我偶遇到一千年前的你

那时你正年少。百里之外赣江蜿蜒潮涌

下游暮云空阔到大湖。上游故乡

呜咽在安魂曲里。而你偏要日夜歌吟弄月

一曲蝶恋花,诉不完阮郎归的衷情

一次踏莎行,迢迢遥遥去了洛阳做官

斜阳是你塞进袖口里的一块手帕

抽出来是一把热泪,展开是一封写满

雨横风狂的书信。那个山居无日月的兄弟

回信说他桃花汛里的竹篓

其实也是一具锦瑟。那个看见乡间青藤的人

从不言说他春衫正薄,只是在等待雪

我来到恩江河畔是在丁酉惊蛰之后

谷雨之前。在你鹤冲天和朝中措的词曲里

我看见你两次闪身醉翁亭。看见你贬谪之后

又被召回京城官拜副宰相。而你的一生

只愿酒是玉液琼浆,荷叶为金樽玉盏

不管圣无忧有忧,锦香囊里的灯花是明是暗

赶考举子全都往崇政殿蜂拥而去了

着长衫,穿元服,戴小冠。青衿的颜色

恰好衬托出了旧庭院里的新月照

那一帧新照里有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

有苏辙夜雨对床的唱和。有曾巩的

城南咏柳。从此,一代文忠戴花持酒祝东风

恩江从不空负玲珑浪花。恰如你最终

也没有空负水阔风高的颍州

而我不一样,我邂逅到你是一种至乐

一付洗净蒙尘的马鞍俯仰了二十年

我始终不肯背弃的,仍是

端午的菖蒲、狐的素衣和驿站边的梅花

再唱一曲渔家傲,我就要离开恩江了

再听一遍减字木兰花,恩江

我就会在你浣溪沙般的的怀想里落下相思病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澄旷怡情的脉息:

许我一饮千盅的万丈豪情啊

还你惊鸿一瞥、简约婉丽的紫薇诗篇!

旧作三十首

燕  巢 

燕巢已年久失修,但在老屋檐下

还保持着最初的体态

每年开春时节,那些三月的花朵走进风雨

布谷鸟也曾纷纷呢喃

其中的一只还死于春天的谎言

而沿途的村庄都十分相似,每一座屋宇

也十分相似。燕巢却各不相同

燕子只知从一排老樟树矗立的村口列队而来

那些剪刀似的翅膀恰似一枚枚邮票了

接近故乡,在篱笆前打旋

在屋檐下痴痴地怀想,从不迷失归巢的路

燕巢,燕巢,这样的景致年年一如既往

仿佛你是我老家屋檐下的一只邮箱

去冬把燕子寄出去,今春又会把燕子邮回来

听燕语起自信江

水声在涨水的那一年春天

游到大湖里去了

四月的风带来了一些思念和温柔

我知道它们只为信江而来

当年的燕语里

就有被雨打湿的花信子

就有被风吹远的信江船歌

听燕语起自信江

一杯清梅酒和两碟风味小菜

借想象临岸啜饮江风

一条墨绿色的缎带是新娘的嫁衣

在燕语里飘过辛弃疾的梅香

在陆羽的茶经里

吮吸过江南的风流娇媚

我知信江北岸迢迢

北国红豆曾装满岁月的船舱

你知南国梦巷深深

曾闪过信江女子青春的倩影

江南江北都有一条陌路送春风

两岸船歌都摇过声声燕语

但摇不乱的

仍是江面上的片片帆影

燕语自信江而起

我把酒泼向江心,波涛涌起

谁的呢喃在与燕语唱和呢

是燕声中长大的孩子么

为何他已不知江边没了水印的路

不知故乡已在信江里漂浮

漂浮中啁啾的燕语

惊醒着另一片陌生无堤的心岸

燕语,燕语,春天已远去

一个夏天的记忆渐沉

你随风而逝的歌唱就要涉过深秋

而我在信江的波光里

早望见故乡和她两岸濛濛的芦花

湖村的栀子花

走出村口,跃过湖边的浅滩

再爬八九华里山路

就有野菊、油茶树和成片的冬茅

摇曳在红土壤的半山腰

还有互不搀扶的沙松、菝葜和狗尾巴草

对视在石灰岩的山冈

栀子花,这是我们故乡湖村的一座山

高耸、陡峭却又硬朗

但我寻遍了所有的山坡和山坳

也没有找寻到你

而若干年前,只要我往山顶上一站

就见你像一群跑跳着的少女

满山遍野地疯

手牵手地摇

是采药者以蝗虫般的飞行速度

扑向你……栀子花

从那刻起,你安静,无奈,直至消失

四月丘陵

骑上四月的闪电,我

和乡村一样

遭遇了一场陌生的禽流感

哦,田野突然沉默

城镇有些忙乱。多少口罩外面

布满了病菌

多少乌云镶上了金边

在这四月的最后一天

连姑娘衬衫裹紧的一对乳房

也失去了张力

但四月,还有

它弥足珍贵的梨花和流水

有色彩奇异的飞鸟和鱼群

在乡村的一座湖泊上

——我目睹了神在痛苦地射精

用四月的雨水作精液

用朴素的村庄作卵巢

我目睹了大雨淹没了乡村的脚趾

目睹被淹没的乡村

背叛了道路、桥梁和车船

以及阻隔其间的亲人

在四月,禽流感骑上闪电

我和乡村一样

浸淫在一场疾病的阴影里

怀念山雨

五月江南的远山里,传来

你淅淅沥沥的跫音

踩痛遗失在山路上我记忆的书页

翻开有泪的注释

你纤细有如多愁善感的女子

你放飞雨燕,扑闪着轻浅的溪边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和你迷失在江南

听风声我们相识在远山密林

对你说我喜欢你的迷离

你颔颔首,却始终未向我靠近

望江南远山,你让人惦念惹人惆怅

你浮游远天背景隐没你的倩影

你追逐山顶流云,忘却有个人站在思念的黄昏

黄昏的荧屏上有望眼欲穿的视线

仿佛永远只有暗夜

只推出残月的特写,不展映江南的全景

惟有等待,我漫长的等待

成了镜头里的画外音:你已离去啊

你也不曾离去。离去的

是我拥抱过的山顶流云,离不去的

是你亲吻过的江南,和我遍洒的热泪点点

湿润江南的柔情片片……

燃烧的棉花

母亲,我是在什么地方

见过一朵在田野上燃烧的棉花

又是在什么时候

听见了棉花丝丝痛哭的声音

母亲,那年春天一闪

你就匆匆走向了板结的棉田

那年棉花如你唇边的乳名

呼唤我一生,又默默地疼爱我一生

如今,田垄上的那些棉花是否安在

在那个河湾,田埂的高处

一朵朵燃烧的棉花

是否在傍晚已平安回到家中

而这记忆带着温馨已失落多年

母亲,从天空的阴影里缓缓走出的

是那些酷似棉花的游云

它们浮在天边,不小心被我看见了

母亲,一朵棉花是一颗爱心

一件邮寄的棉衣穿在了我的身上

还有你,你的白发与雪白的棉絮相辉映

点亮了那一盏最温暖的灯……

菖 蒲

菖蒲是乡愁河上的纤纤女子

淡淡的香味

飘荡在异地的六月

在正午的毒日头下,它似乎已被日光烫伤

被雨背弃。我也听见了

它焦裂的声音箭一般地穿河而过

这个炎热如火的季节

平静的水面已载不动清凉

我寻菖蒲而来

只为相望,或手挽手在水面上旋舞

但我深深地想念一次

菖蒲的面容也没能在乡河边呈现

更没有飞临到我的窗下

只有乡愁河水注入我的心田了

只有我沉默的双手

能把菖蒲身后的月光一一推开

不许你惊扰我故乡怀孕的稻花

不许你惊扰我故乡的稻花

也包括我。我故乡的稻花正在阳光下怀孕

白茫茫的花絮,风可以将她轻拂

守望的目光可以打量

但,不允许你我用双手拍打她的身子

我故乡的稻花,一生只怀孕一次

她需要安静,需要阳光倾泄在头顶

需要清水灌溉在脚踝

而我怀乡的意绪只需翻飞

就能在初夏时节穿越芬芳的田野

我不经意的探询

早发现稻花卓尔不群的秘密和青春

不许你惊扰我故乡素面朝天的稻花

她有孕在身,不可伤及

如果你想靠近她,首先必须远远离开

还有那些家畜、农药和害虫

那些冰雹、倾盆大雨和九级以上的征地大风

统统都要离开或回避

以便我故乡的稻花在产房里健康平安

坐定黄昏,我愿意是一名稻花的卫士

愿趁她们还未走出产房

献上鲜花和祝福,呈上星光和敬意

如果我想放飞一段洁白的诗章

也必须迅速地撤到田埂的高处和村庄的祠堂

即使稻花要弃我而去

我也不允许自己打听她匆匆的消逝

我故乡的稻花,茫茫如白蝶

她在精心地孕育无数个圆润的孩子

晶莹的孩子,饱满的孩子

名字全部叫香米。我们藉她安身立命

或做家国大梦,或者颐养天年

瓯  江

顺江徐下

我沿着瓯江右岸

独自走过丽水和青田

到达温州时

江水没有犹豫

就一头扑入了大海

清清的江水

瞬间被浑浊的海水吞没

而潮涨时分

我一人又溯江而上

浑浊的海水

倒灌了瓯江一百里

——我想

这浊清混合的江水

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

是极其危险的

土地之殇

化肥施得太多了

农作物产量很高。但土地已被污染

就像罂粟花看上去很美丽

其实它的花骨朵很毒

农田里的土壤,流水中的大气

重金属镉已严重超标

其他元素,譬如砷、铅、铬

还有农药,也超出了国家标准

有人说,土地不是被污染了

而是得了癌症晚期

就好像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已无药可救

我故乡的果蔬看上去也很美丽

桃花开得过于鲜艳

梨花白得耀眼。没等丝瓜花开到极致

南瓜和香葱就被城市抢购一空

土地得了癌症,一切已不可挽回

果蔬之花很美

它内在的毒素已渗入你的血液……

悼念一支荷花

幻觉中的乡村少女

在水中,只闪现了一下藕色的身子

就被水草偷看了青春

被山风撕破了墨绿色的衣裳

这是正午时分。我听到风声

便从异乡匆匆赶回

先是翻越了两三座陡峭的山冈

接着抵达一口幽深的池塘

穿行在这两个熟悉的场景之间

我已没有了飞翔的愿望

我,只是一支死亡荷花的目击者

是少女支离破碎的见证人

现在我一伸手,就能触及到

荷花的亡灵。我一转身

美丽、自由、幸福和爱一类的事物

就已离开,且快我一步消隐

我是这样地不愿说出

说出死亡的气息在乡村弥漫

我宁愿看见,一个墨绿色的少女

永远沉睡在水的波心……

河床干涸

河床干涸,岸上的水田随之龟裂

蝌蚪还未长成青蛙

就已渴死在龟裂的泥缝里

河床干涸,河岸上的防洪林

早已成了摆设。南风

吹来时,防洪林已找不到自己的倒影

而在原有的河床上,密布的鹅卵石

早被砌在村后的山坡

那里的一座座坟墓堂皇得犹似宫殿

现在,有人偶尔能在河床的沙石中

挖掘出一些家畜的尸体

还有一些被村民扔弃的塑料制品

河床干涸,芦苇丛越来越少

一些椋鸟飞来飞去

最终在觅食处被乌梢蛇吞噬

抬头望望蜿蜒到天边的河床

河床依然干涸。我的故乡已然无言

而我在异乡只能干着急……

远山之竹

将日历翻回二十年前的那一页

竹,你就有一个清晰的位置

而我就是

那个每天上山打柴的少年

给你一阵风

我就看见了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

一阵轰鸣虽不能晃倒我的躯体

但天边的暮色

使我加快了下山的步程

竹影由此从远山没入我的眼帘

那可捉摸的竹影如今是否还在摇曳

竹,二十年前

你占尽乡村的月色和群山

使我对城市的向往和迷恋更加短暂

如今,我的身边没有竹

城市阳台上也尽是矮小的盆景

从眺望的视线上

寻找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一种奢望

这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须守口如瓶,坚守到底

仿佛有一只时间之钟

在我的耳边早已迅速传响

命运的黑洞

一定有个洞口让我深深地沉入

沉入竹一般空洞的内心

现在,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事物

正在迅速荒废。当一颗

悲怆的心,在暮冬时分仍不能结束

漂泊时,我也只听见

远山之雪压断一束竹枝的微鸣

妹妹·芨芨草

妹妹,故乡的芨芨草还没有泛青

你,就拎起一只行李包

外出打工去了

山道上,还有另一些人

和你一道涌向山外

但村后的那片竹林和山崖下的藤蔓

却不知你们要去向何处

当天边的穹顶还没收拢最后一抹夕光

妹妹,你和姐妹们

已蜷缩在城市拥挤的屋檐下

故乡的芨芨草还没有泛青

屋后的梨花树

也没有长出鲜嫩碧绿的幼芽

而在城市的一隅,车间的流水线上

妹妹,你像织布的梭子穿行在昼夜的两端

一双粗糙又皲裂的手

不停地在拾掇着贴牌服装和鞋靴边角料

妹妹,花花绿绿的城里

不会有你的公寓、爱情和户口本

不会有你的零食、口红和双休日

有的只是血汗、低薪、出租屋和暂住证

还有老板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

故乡的芨芨草依然没有泛青

父亲的咳血

母亲的愁容

在村庄上空已漫泛成一声声呼唤

妹妹,故乡的芨芨草依然没有泛青

它的满腔乡愁

正在芨芨草的根系里死去活来……

白  鹭

忧伤的白鹭已老之将至

它脱落的羽毛已弃于草丛

月儿,你来到它身边不要惊扰它的残梦

你如水的清辉更不要温柔地闪现

年轻时它也风姿绰约

美不胜收。它的美丽令爱慕者手足无措

月儿,不要伸出你的桂枝

我走出居室只为送上白鹭一程

我抬起头来只为看见一道白色闪电

你看那烛光已展开黄绸

那美艳的白鹭神态安详,仪表端庄

肃穆中它就要远逝

溃散的魂灵,将使大地和天空眩晕

月儿,请不要伸出你冰冷的桂枝

在我疯狂地哀悼之后

请你再去把忧伤的白鹭造访

冬天的萝卜

早来的冬天,即令

使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语

但回忆一些往事

初雪会把我带回村头的河边

河边有水的寒意。寒意中

有母亲洗濯的双手

一些水声在她指间汩汩地穿过

另一些水声

在她的衣袖间缓缓地汇流

这是水面打旋的日子

母亲,十根手指伸进冷冷的水波

洗濯总是没完

十根手指冻得像十棵红红的萝卜

掌心里的暖意

就那样躲闪不及地离去了

而萝卜是经寒的植物

母亲,那年我又是在哪儿驻足

我原本就是一棵萝卜啊

一直生活在温暖的厚土中

红红的萝卜,冬天早已逝去

大地已经回春。可如今

母亲的手指却瘦瘦了。在春天的河岸上

萝卜的根须

长成了母亲脸上的条条皱纹

小  芳

我说的小芳

不是李春波歌中唱的小芳

我说的小芳

也不是单位名叫小芳的打字员

我说的这个小芳

是一个在温州郊外某个按摩店

给客人按摩的小芳

这个给人按摩的小芳

她来自哪里我始终没有打听到

我曾很认真地问过她一次

可她就是不肯告诉我

我知道,在祖国的每个城市

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像她这样做按摩的小姐不计其数

她之所以能让我记取

并且有点念念不忘

是因为她没给客人按摩时

总是坐在按摩店一角

纳着一只只好看的鞋垫

乡愁的火焰

乡愁的火焰,自村庄深处

一路蔓延而来。在城市的屋檐下

我深陷的目光

窥见了它蹿动的红火苗

秋后的朝天椒,晚冬的红萝卜

坐入竹筐到城里卖钱

一身红绸缎的新嫁娘,被城市的新郎

推进洞房,不久又一刀两断

红心柚,浪迹在钢筋水泥丛林里

还未回过神就被剥了皮

贱卖的红枣,还没看清城市的容颜

就被倾泄在街头的垃圾箱里

蹿动的红火苗,也来自红枫树

即便它在村后掉光了叶子

也没盼着打工妹回到家乡

门上的红对联,脸色因此日渐苍白

红花油已剩下最后一滴

暮归者的跌打损伤仍不见好转

一再消瘦退缩的稻田

见证着:城市坚硬的躯体在肿大

在砖瓦厂翻了几个跟斗

新出窑的红砖就上了乡村公路

在它的身后,烧制砖瓦的烟囱有多高

乡愁的火焰就有多高

而我在异乡有点冷。一颗

怀乡的心,保存着乡愁蹿动的旧火苗

在风中,它熄灭了一会儿

旋即又燃烧得更为猛烈……

五只白鹭

五只轻盈的白鹭,悲伤的白鹭

站在村庄的鱼塘边

一动不动

身上的洁白羽毛,一身的白羽毛

看上去

像五个披麻戴孝的人

事实上,三天前

五个留守儿童溺亡在鱼塘里

他们在异乡打工的父母还没回到家乡

悲怆的哭声就先到了一步

且惊飞了

鱼塘中五只白色的倒影……

耶溪河悲歌

一条现实主义的河流

细长、律动、呢喃。上游是造纸厂

中游是一座小县城

下游遍布朴素的村庄和庄稼

还有树林、田野、蔬菜园

连缀在河的两岸

还有农舍、乡镇企业、美容店

镶嵌在河岸的空白地带

于现实主义的源头

造纸厂,日夜吐出污浊之水

一条流动的黑纱巾

令浣衣女捂紧了心口的隐痛

货车从左岸运进木料

又从右岸运出一筒筒新鲜的白纸

我想在河滩上坐一会儿

却已找不到一块干净的石头

向彼岸凝眸,我依稀看见了

群山在悄悄地退后。听见风声

贴着水面疾飞。它们

是否是耶溪河的精气在流失?

兽医的谶语

兽医钻进夏日的夜色

来到母牛身边

大针筒的银光

映亮母牛的一对泪眼

远处群山咬紧牙关

却没减轻母牛的痛感

“可能喂多了假冒饲料,

怕是熬不到明早!”

谁也没注意到乡村屋顶

流星在那儿寻找自己的生命

缓缓站直身子的夜色

吞咽了兽医的一声叹息

人群中有人向母牛作揖

有人擦抹着脸颊上的泪水

但,最后辞别母牛的

不是它操持一生的主人

——而是风,是风的低语

飘荡在流星坠落的地方

天空高了一米七0

通往乡村的路,都在开挖着

新工地。其中一些人

已抡圆了手中坚硬的铁镐

向着一米七0的雪松根部砸下去

天空顿时高了一米七0

天空的底部多出一尺见方的窟窿

还有一辆运土车守候一旁

准备收走雪松的尸体

我的身长恰好一米七0

我恰好路过那一片新开挖的工地

我要把自己填进那个窟窿

不论有多深,先抱紧雪松痛哭一场

如果我没被铁镐咬一口

请允许我代替那棵无根的雪松

从窟窿里重新站起来。再开走运土车

从苗圃里运回更多的雪松

直到一米七0的天空重又吐绿

直到受伤的雪松,从一米七0处

继续长高。直到我渐渐地矮下去

成为雪松脚下的一只蚂蚁……

失却田园

失却田园,田园将芜

从田园上走来的人,如今你看见大雁的翅膀

已不是翅膀

它充满游痕的扇动在天空张开又合拢

你可知道,早年它欢悦悠然的仙姿

此刻正在云端后面消隐

在它的前面,一座石桥通往山外世界

一阵秋风虽然没能吹醒田园上走动的人

却已吹皱了他们的衣裳

而一群从天边归来的孩子因无法拒绝寂寞

在向晚时分被落日带来

在月白风清之夜迟迟不肯轻易离去

失却田园,感觉中的故土比人长久

田园将芜

保存一生的事物比人短暂

灵  山

这是一个简单的秋天

一条路弯向了灵山

一辆中巴车

将我从异乡带回灵山下的村庄

向阳的山坡,涌动的植被

天边的霞光映照乌黑的岩石

沉睡万年的山冈

又一次在晚风中把头颅抬起

多少刀削般的山道

从高处垂挂下来

余晖中还有从平原归来的鸫鸟

和赭褐色的蘑菇飞盘

而山下,那些静默的草垛

一垄垄菜蔬

能否还我一段葱郁的少年时光

在一条狭窄的田垄上

我看见远处溪滩上的卵石已沉入河床

是山脉相连着山脉

也是村落躲避着村落

寂寞的星辰被隐藏

被牢牢钉死在灵山的穹顶

现在,我如风中一粒轻微的细沙

沉落在灵山的怀中

又快速地向一个叫上熊家的村庄走去

那里,祖先的隐形之身出没

河边的茅花迎风浮荡

……那里

归来的鸫鸟再次将翅膀展开

黑暗中的岩石

既不退缩,也永不消失

在青溪镇

在青溪镇,上学的孩子

把破损的书本翻寻了几百遍

也没有劳作的人

在村路上疾走的次数多

在青溪镇,有经验的鸟

一再把树上的暖巢往深山里搬

急需补充营养的金雀子

在觅食的途中只接近了愿望的一半

还有稻香,在青溪的田野上弥漫

还有鲩鱼,在池塘里睡眠

它们和果蔬一样

期待在老人、妇女和村童的守望中

能够返回羸弱的村庄

但壮硕的劳力

只从千里之外的打工异地

捎来一句口信

——要到晚冬才能回归故园

冰  溪

至今还记得

冰溪,你是一条蓝色的不结冰的溪

记得捧着你的一泓清泉时

有蓝色注入我的手心和血脉

当月华盈盈

蓝色的缎带飘过时间的高枝

多彩的百花

开遍你源头的青山

有花香引路

可在无人的溪边默坐一天

或者观察一夜星象

将生活这颗沉重的石头沉入溪底

兴许能够抖落命运的

一身灰尘

可我还是愿意,冰溪

愿意独自沐浴在你涓涓细流中

愿将我的肌肤

抵在你金黄细软的沙粒上

在充裕的时间里

冰溪,随你一溪清水潜行

我的目光不会迷失方向

我终将要顺溪徐下

冰溪,混迹于你的水草和沙粒之间

或者远上丘山

像一枚松果又悄然地滚落在你的源头

一生都不打算

作一次追随鱼儿的逃亡

饮露的蝉

要等到一树的露水悬于叶片

你才被允许趴在枝桠上

要等到露水透明了薄薄的蝉翼

你才可以在浓荫处静卧

现在的四月装饰过浓

晚春的繁华和落红刚刚撤到地面

你深知此刻还不能鸣叫

要等到天空的心情晴朗好转

要等到禾苗怀上无数的孩子

村民顶拜了案上的神龛

要等到洗衣女赤脚下水

你才能准备好清唱一生的新词

要等到毒日头突然间降临

你才会鼓起胸腔开唱

要等到苋菜、黄瓜和青椒摆上餐桌

你的歌声才比屋顶更高

要等到秋霜白了草尖上的露珠

要等到九月宣告

——整个夏天气数已尽

你才肯唱死自己,仅留一只空壳

而无论谁,命苦的或是

幸福的,只要给过你一滴露水

就能得到你回赠的歌谣

还有一个夏天的全部……寂静

入秋的蟋蟀是怎样鸣叫的

秋风一劲吹

夏日的阳光金线就断了

蟋蟀就在那扇柴扉后面叫得更为悠远

一声声,一曲曲

像先秦携带着薄荷香的歌谣

穿过汉代厅堂,又悄然地抵达隋唐两朝

在唐朝,只要蟋蟀一鸣叫

长安的青石板路

就能向四个方向延伸八千里

而在宋元,要让蟋蟀沉默是不可能的

惟有鸣叫才能活通一身血脉

但那只蟋蟀也只是一只极普通的蟋蟀

前世准备好的歌谣

并不能穿透明代愤怒的秋风和晚清的冷寂长空

它的歌谣,只能在向晚时分

以落日下的稼禾为美

在沉寂之夜,以黑暗中的灯盏为心

若能渡过余光中的乡愁海

那啁啾的鸣叫就会更加凄美和哀婉

叫一声李白的月光

独酌的人就梦游到天姥山

叫一声陶渊明

东篱下的菊花便悄无声息地开

叫一声屈原的游魂

低低泣鸣顷刻间化作吟哦长啸

怀玉山的雪

我好久没有为怀玉山的雪

唱上一首情歌了

我好久没和山上的雪谈一次恋爱

我曾深爱的怀玉山的雪

比美人的牙更白。比阁楼里深藏的宣纸

更有审美底蕴和内涵

当我出生时,雪曾挽留我在她的故乡

当我用哭声抗议一次

她就在我的心里潮湿一次

而我漫游异乡,练习穿越

雪,她晶莹的仙姿已深藏在我心里

当她用六边形的沉默

飘舞一次,那美人的秀发

就白了一寸。苍老的皱纹和眼眶的深陷

比我的牵挂先到了一步

而这一切都将归于白色的寂静

连同我鬓角上长出的白雪

连同我隐隐作痛的牙根

今年我多大。我有些怠慢当下生活

抖一抖鬓角上的白雪

我感到:我和怀玉山的爱情还在燃烧

候鸟一点点地消瘦

季节伸出了一根根黑又冷的枝条

鞭打着天空中

一群在野的舞蹈家

山冈上的夕辉,湖泊里的蓝光

不小心都捉到了

飘飞在北方云层里的拟声词

无冕的舞蹈家,合法的流浪者

脚跟循着湿地浅了

水洼里的倒影瘦了一圈又一圈

飘飞的拟声词!那谦恭的异乡人

还没有学会一句方言

便匆匆地向更高远的异地遁逝

遁逝!我也没有查询到下一站地址

就在浙南的某个小角落

把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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