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巨著】喇叭(十五)周恒作品
喇叭
当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听到了叔叔被活埋的消息,他简直像疯子,他在拼命地吼叫着。对于李二来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更大。因为他知道再也没有赢叔叔的机会了。李二是个好胜心特强的人,一恼之下他毁了咽喉。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杨寡妇独生女香子,一心想嫁给周学宝,周学宝心里却只喜欢李英子。
前车轱李家和后车轱李家,外边的人都习惯叫做车轱李。说起来,两个村子不仅是中间只隔着一条濉河,一个在河南岸,一个在河北岸。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前后车轱李家本来是一个村子,车轱李家村人的老祖宗姓李,老家在山西的一个村子的村头有一棵老槐树的什么村子里住的。有一年那里闹灾荒,村子里的人快饿死光了,姓李的老汉就用一辆木轱辘的独牛车子推着妻子和儿女,逃出了那个村子,走出了那个大山沟,以后就沿着黄河的岸边子推着车子走,一路上,渴了就喝黄河里的水,饿了就在树林子里采些野果子吃。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了,也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路程了,当李老汉推着那辆独轮车子到了淮北平原,就一直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啊,走啊,终于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车轱辘的木轴却喀嚓一声断了,掐轴啦。他们一家人,就在那片荒草野地上搭起了茅草庵子,住下来,开荒种地了。后来又有一些逃荒来的人见那里的土地肥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纷纷在河两岸搭了茅草庵子住下来开荒种地,繁衍子孙后代。形成了河南河北两个村子。河南人认为他们的祖上是先来住的,村子就叫前车轱李家。河北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比人家后来,村子就叫后车轱李家。
那天晚上,李二是很狼狈回到家里的。一个盖淮北的喇叭王,跟周家班的老二对篷决赛,输得如此惨败,他觉得太无脸面了。就躲在一间屋子里一声不吭。他一个劲地按洋烟吸。
李英子站在一旁,气得嘴噘多高地说,爹,周学宝叔叔真孬。赢你也是孬赢!李英子又说,喇叭对篷,哪有吹喇叭的和唱戏的俩配对子跟咱们对篷的?李二讲:咱输了就是输了。你可别说,周家班这个老二,用大喇叭吹奏男的唱腔,真的比你爹强嘞。英子,咱技艺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再说了,吹喇叭的跟唱戏的俩配合演奏,让人耳目一新,咱看就是好。何况,人家看的人也都看好嘛。李二就说,从宣统登基那年,至现如今,你爹参加对篷比赛大大小小好几十次了,比来比去都是像唱大鼓书唱的程咬金样三斧头——老一套演奏,说真的,人家观众早就看腻了,听烦了。这次周家班老二吹喇叭跟戏子白菜心配对子演奏,让人感到新鲜,也好看,人家观众当然喜欢喽。李二又说,这次对篷周家班赢了咱们,也不是说咱李家班就不能再赢周家班了。机会还是有的。英子,咱们要想赢,就得吹出新招来才管嘞。李英子就说爹,俺一定要赢周家班!
李英子不说了,就去到小锅屋里帮娘拉风箱烧锅做饭去了。
可是,李二回到家里不是第二天就是第三天,当他听到了周家班二掌门被活埋的消息,耳朵里就像被打炸雷震的样“嗡——”地响了一声。接着,眼前一片乌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的一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站在家院子里,嘴巴却在蠕动着说,他、他、他死了……他死了……
是李英子告诉他的。早晨,李二起了床去家后子茅厕解了屎尿回来,刚走进了院子没有多时,看见李英子肩上挑着两大木桶水,一悠一颤乎的打大门外边走进来了,李英子见了爹就说,爹,周学宝叔叔死了,是挨老扁活埋了。是这样的爹,俺刚才去井沿挑水,在村头遇着了卖豆腐的坨头子爹了,坨头子爹亲口对我讲的。李英子说爹,这一下子好哩!俺家的仇有人给报哩!她一边说着,就一边挑着水挑子,走进小锅屋里往水缸里倒水了。
死了……他死了……李二站在两棵石榴树旁边,脸色变得吓人,嘴里咕咕哝哝着说着,树枝上光秃秃的,上边残留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和三五个干瘪的黑黄色的石榴,树梢上有白亮的阳光照射着,他……他个狗日的死了倒是讨了巧了,他赢了俺他死了,可咱输了咱却还活着,周玉武你个狗日的,我李二不就永远成了你手下的败将了吗?咋会成这样子呢?咱会成这样子呢?接着,就拼命地吼叫着。他知道再也没有机会赢叔叔了。一恼之下,就把从民间得来的一个偏方,买了几味中药,就把咽喉喝毁了。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李二毁了咽喉就呆在家里跟老伴俩整天扎社火卖给死人。只要你一走进李二的家院子,就能看见一院子里摆放的都是用苇子扎的社火。有牛有驴,还有大白马,还有金山银山,阴阳宅,对花厅,还扎着一台白纸糊的花轿,花轿门两边还扎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站在那里,有的社火上面已经贴好了五颜六色的花纸了,有的社火还只是个框架子,李二到底是心灵手巧的人,他扎出来的社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再加上他吹了几十年的喇叭,熟人又多,必然李二的社火比别人销路广,好卖得多。
然而,自从李二跟他老伴俩在家里扎社火卖,李英子就离家出走了。
在淮北的濉河两岸,从此,再也听不见李家班的喇叭了。
其实,周家班喇叭在淮北濉河两岸也突然间消息了。
叔叔死了。周家班再一次蒙受耻辱。
肉烂了还得在锅里。叔叔和爹毕竟是一个娘生的,吃一个娘的奶水长的。爹念其骨肉亲情,不忍心让叔叔抛尸野外,打听到叔叔被活埋的地点以后,爹就拄着一根刺槐树棍,踉踉跄跄地和周学宝俩夜里悄悄地去了晏路口北边的老荒地把叔叔的尸体挖出来背回家,装进一口薄棺里,埋在了爷爷老坟的旁边。
安葬了叔叔以后,周学宝心里很伤心。就想:叔叔活着的时候,不知为多少死人吹喇叭,把一个个死人送下地。可是,临到叔叔现在入土了,却没有人为他吹喇叭的。周学宝记得,那天夜里,他和爹扛着锹锨从老祖坟地里朝家来的时候,忽听有一只花喜子在不远的一棵什么树上“喳喳”叫了三声。
喇叭学校解散了,爹再也不提吹喇叭的事情。爹虽然在家里养好了断腿,但是他那条腿瘸了。爹就跟娘俩一天到晚在北边河岸上开荒种地了。周学宝也不想吹喇叭了。可是太爷爷快死的时候,躺在木板床上连喊几声乖重孙,周学宝听见了,就赶紧进了太爷爷住的小屋里,太爷爷伸手去找周学宝,周学宝就把一只手递给了太爷爷,太爷爷摸着了周学宝递过去的那只手就用两只手抚摸着,说乖重孙,太爷爷临走前有两句话,你且记住噢?周学宝眼里含着泪,就说噢。太爷爷说,周家班喇叭,是咱周家几代人吹出来的。现如今只有靠你吹了。乖重孙,你一定要把咱周家班喇叭传承下去嘞。周学宝说噢。有几滴子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下来了。太爷爷传授给你的《拉心曲》,你一定要吹……吹……太爷爷还想说什么,一口痰上来咔住了咽喉,就咽气了。
太爷爷死后,是周学宝吹着那支小银喇叭,把太爷爷送下地的。周学宝那天吹的就是太爷爷生前传授给他的《拉心曲》。
从那天以后,周学宝才又天天早晨到北边的濉河岸上用小银喇叭,吹奏一遍《拉心曲》,然后又练习吹奏其它的曲子。但是,爹不让周学宝出去给人家吹喇叭。周学宝长成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时候,在一个春天里的早晨,香子知道周学宝在濉河岸上吹喇叭,就背着草粪箕子,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悄悄地走上河岸去了。
香子脸长的像濉河岸上开的黑墨丑花一样好看哩。可是,她喜欢周学宝,周学宝却不喜欢她。周学宝心里只喜欢李英子。
春天里的濉河真的很美。香子到了河岸上,看见天边的那抹淡红色的红霞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红彤彤的太阳,就从那亮亮的里边出来了。整个的河里和岸上,都充满了阳光。
香子蹲在河岸的路边子草地上,一边割着青草,一边在窃听喇叭,一边还羞羞地想着心事。草叶子上含着晶莹的露珠儿,草梢子上开着各色各样的小花。
香子割满了一草粪箕子青草,就站起身子,挺了挺累酸的腰,然后把手里的镰刀往草粪箕子的粪筐里一插,愣了一会,才鼓足勇气朝西边吹喇叭的那边走去。
正在树林边子小土垃路上吹喇叭练曲子的周学宝,看见香子正在往他这边走来,知道一定是找他有什么事,就停下来吹奏,一手拿着小银喇叭,脸上笑着迎着她走过去了。
香子说:学宝哥,俺找你有事要说哩。
周学宝说:你说哩,咱听着。
香子说:……
香子啥也没说。香子就拿两只水一样清亮的大眼睛看着周学宝。
香子愈长愈好看哩。特别是她那两根乌黑多长长的大辫子,谁见了谁都会喜欢呢。周学宝也在看她。看着,看着,就突然觉得李英子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周学宝就脸发红了。
周学宝说:有啥子事,你就说呗。
香子说:学宝哥,你再不娶俺,俺就嫁给别人哩。
周学宝说:那到时候我就吹喇叭送你呢。
香子就哭着跑走了……
又一年春天里的一天,一台花轿真的把香子抬走了。香子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香子嫁走以后,就有媒婆纷纷来周家班给周学宝说媒了,爹和娘喜得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款待她们。
周学宝也老大不小二十多岁了,正是结婚生子的最佳年龄。周家班就这么一根独苗,爹和娘也想能早点儿抱孙子传宗接代。可是,周学宝却屡屡谢绝与女孩子见面。即便是仙女下凡,他也不去见面。周学宝就来明的告诉爹娘,说非李家班的李英子不娶。爹也劝他,娘也劝他,说傻孩子,听后车轱李家来的人说李二师傅毁了嗓子,就不吹喇叭了,他跟他老伴俩就整天坐在家院子里扎社火卖了。讲,那个李英子,都有两三年没见她在家了。周学宝听了,心里就酸酸的。心说,李英子,你去哪里了呀?心又说,李英子,我周学宝等你一辈子。
后来,周学宝就记起了太爷爷临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就一心只想着吹喇叭练曲子了。
夏天里的一个早晨,周学宝在濉河岸上练完曲子正往家走,看见门口南边的官道边子小树上拴着一头花脸毛驴,就猜家里一定有人来了。他刚一脚踏进大门,就看见家院子里来的人正在跟爹俩说话,心里蓦然愣了一下子。心说:山爷老执一大早就突然来俺家找爹,一定是有啥子紧要的事情。进了院子,周学宝就笑么笑么走过去跟老执山爷打招呼说:老山爷来了。老执山爷就一手端着老烟袋,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几声,朝地上吐了一口,说道:是周学宝吧?乖,才几年不见,一下子蹿成漂亮的大小伙子喽。周学宝见他像是跟爹说话,又像是跟他说话。周学宝被夸得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看他了。老执山爷像是才注意到周学宝右手里还拿着一支特别小的银喇叭,就讲,刚才俺来时候从大路上老远就能听见北边河岸上有人吹喇叭,——是你吹的吗?周学宝脸上红红的,笑么笑么说,是俺刚才在那里吹的。周学宝说过以后,脸就一下子不红了。
老执山爷即刻就有些高兴的样子,笑嘿嘿地吸了一口手里端的老烟袋,笑嘿嘿地咳嗽着,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又说,跟咱濉河里水样——后浪推前浪了嘞。周学宝见老执山爷脸还是那样红扑扑的,除了两边的下眼泡子比原来大了,还有就是由原来吸洋烟现如今改成了吸老烟袋,都快有小七十岁的人了,比爹看去显得还要年轻些呢。太阳把他的脸照得油光光的,他手里端着的老烟袋上的那只玉烟袋哨子,在白色的阳光里光闪闪的。老执山爷说,乖,真没想到,才几年不见,你的喇叭会一下子吹得这么好嘞。就将手里端的那杆子老烟袋上的白色玉烟袋哨子含在嘴上,像在吸烟却又不吸,嘴里自言自语着:吹技上,已经高于他爷爷和他叔叔了,高于他爷爷和他叔叔了。这就好,这就好。这样,也就放心喽。
狗日的,这一炮,俺肯定能打响嘞。吸了一口老烟袋,说道:周家班喇叭,还会在咱这濉河两岸吹红火的。凭我的眼力,会红得远远嘞。老执山爷这时候把他的来意才抖出来。是苏北机园镇联保冯保长的老娘死了。老执山爷说,冯保长是个孝子。他说他爹死得早,弟兄几个全是娘一手带大的。娘辛辛苦苦累了一辈子,如今死了,俺弟兄几个一定风风火火把娘送下地哩。老执山爷说冯保长老娘跟他是姑表姊们,论辈份,冯保长得喊他表叔呢。老执山爷说冯保长昨天亲自来跪门请他去当老执,还让他请一班最好的喇叭带去,说他这次邀请了八九班有名的喇叭唻。老执山爷说,既然请去了那么多喇叭班,一定得在一起比赛一下子的。既然请咱去当老执了,又是那么大的场面,俺就想了,只有请你们周家班去才能胜任嘞。爹就说,山爷既然这般瞧起咱周家班,仅凭咱俩的交情,咱也去嘞。爹又说,学宝,咱留在家里陪你娘,你就带几个人跟着山爷去吧。周学宝说噢。
周学宝讲老山爷你老先行一步。俺明天就到。他就把本村子里的两个徒弟找来,又把东边小张家的两个徒弟找来,集中在周家班家院子里演练了白天一天零一个晚上,然后都把少马子往肩上一搭,就摸着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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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当代知名作家。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