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 | 隔 离
隔 离
文/鸣珂
又是中秋时节,想起去年因疫情被隔离的日子,发出此文以做纪念。
——题记
是鸟儿就要向往天空,即便不能像苍鹰那样冲向蓝天,也要像鸟雀一样飞过房檐。是鱼儿就要向往海洋,即便不能像鲨鱼那样傲游大海,也要像小鱼一样游出河湾。向往自由是属于每个人的,而我的自由却被限制了。
我被隔离了,因为疫情。
我被隔离了,隔离得非常荒唐,却又是十分真实的事,我必须面对现实。或许是我这张乌鸦嘴若得祸,前几日我还和同事戏谑“一人睡觉全家光荣,全家睡觉精忠报国”,今天就被“圈”进了酒店。我躺枪了,这不是自作自受,但我必须忍受,我没有婢颜屈膝的奴性,但我必须接受疫情部门的强制隔离。病毒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能做任何强辩,特殊时期,没有人会在防疫这件事上听你辩解。毕竟,隔离不是拘禁,是对自己和他人的负责,为了他人,为了自己,不管想得通想不通,我都得接受事实。好在除了人身,其他自由都有,可以上网看电视,可以读书写文章,也可以让自己的思绪随着窗外的火车奔向都市,也可以让自己的想象同天空的飞机一样飞往草原。
我被隔离了,因为疫情。
我有备而来,虽然心存焦虑,好在并不恐慌。来的时候带了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除了不能走出隔离房间,别人不可能再限制什么。思之再三,我带上毛巾香皂,牙刷牙膏和剃须刀,再给包里塞了两本书,两支笔,一叠稿纸,还有笔记本电脑,自觉一切完备无缺。
疾控部门的车的“专车”在楼下等着,让120救护车停在小区不是啥好事,毕竟是特殊时期,谈疫色变,人人自危。出门前,家人又给我塞了一个小袋子,我也没仔细看,随手塞进了衣兜里。
很快,我被拉到了隔离酒店,按照防疫要求,极其严格地下了救护车。让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导来演去,在它们的指挥下,我戴好口罩,拍照登记,交待隔离细节,甚至还让我将贴在墙上的隔离须知和服务电话拍了照,以备隔离后彼此联系沟通。
我的隔离室在酒店八楼楼梯口西侧第一个客房。我没想到会住到家门口的酒店里,还是个不错的标准间。我无奈地苦笑一声,不笑咋行,总不能嚎啕一场么!我走进隔离室,打开窗子向外一望,北边是单位的办公楼,南边是我们的小区,两地相距不过二三里地,我工作和生活的空间在此时此刻完全可以尽收眼底,只是,我被限制了出行。
当晚的事颇为琐碎,样样都必须配合,尤其核酸检测。虽然去年以来也做过几次核酸检测,那都是张大嘴巴让医护人员用棉签在口里取点口液,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同时要做两次,一次在口中,还有一次在鼻腔,长长的棉签在鼻腔里沾来拈去的那难受劲儿,让我觉得仿佛吃了一口芥末酱。我有火没处发,其能自我安慰,人家和咱无冤无仇,这也是她们工作,总不可能用一根棉签捅死咱呀!
当夜再无杂事,人又睡不着,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电视关着,灯开得亮亮的,靠在藤椅上刷屏手机。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我才知道同事一家也以C类接触着被“圈”进来了,只想着这么小的娃娃,这只没有缰绳的羔羊突然被装进了无法转身又蹦跶不出去的风箱,还要做这做那,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不哭才怪呢?对孩子来说,不哭不闹反而不正常了。
孩子的哭声陪伴了我半宿,他睡着了,我反而没了瞌睡。这时偏偏又停了电,我开始想着单位里和我一同遭殃的那几条池鱼都在干什么,我们又该怎样度过这漫长的隔离期。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屏幕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看是同事雪儿,大半夜的,她自然也被折腾得夜不能寐,也在辗转反侧,盼望着春和景明。
接通电话,我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就听见那边一通噼里啪啦的骂娘,接着是一阵有理有据的分析,再接着就一天一天地开始计算我们可能出去的时间。我劝她,既来之则安之,可不敢把自己熬煎出啥病来,那可是头比身子重的事,是最最最划不来的。我告诉她,你日子可以计算,但万万不敢顺着算计,更不敢将时间细化了。我说,顺着计算时间,迎接你的就是漫长的苦盼,倒着计时间,你面对的将是越来越少的等待。时间不能细化,也是为了缩小自己内心的焦急,试想一下,同样是半个月,如果你用星期来算是2,你用天计算是14,你若用小时计算,那最少也是336。她或许正在气头上,毛躁地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这是屁逻辑?”我笑道,“这就像吃瓜子,你如果每次先挑饱满的好瓜子和先挑瘪碎的烂瓜子,其感觉是觉对不一样的。”她说我这是抬杠,气嘟嘟挂了手机。
第二天,外面幼儿园欢快的儿歌从窗口飘进来,仲秋的朝阳映红了西边的楼宇和街道。望着窗外,我开始计算起日期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试图找到被隔离的规律,最起码可以减少自己追求人身自由的期待。做第二次核酸,与前一晚无异,同样不舒服。有人开始送早饭,是稀饭和馍,外加两样菜,一个炒洋芋,一份凉黄瓜,混在一个盒子里。午饭是米饭,上面盖着菜花炒肉丝,再有一小碗蔬菜蛋花汤。晚饭和早上基本一样。酒店服务员每次把饭放在房外椅子上,然后敲门,对着里面喊一声,“吃饭了。”说罢就转身离开。
每天待在房里,也不做大量运动,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只是每天面对她们,我还是心生怪异。我忽然觉得,我们成了被人喂养的一群“智鸡”,啥都明白,就是只能逆来顺受。所有我们能见到的人,都穿着没有一个缝隙的白色防护服,似乎在他们面前我们都成了张牙舞爪的瘟神。他们无一不在担心自己感染病毒,对我们时刻保持敬而远之,唾而弃之。我们是无辜的,属于躺着中枪的那种,挨了枪子儿还不知是啥时候。同我一块进来的还有五六个,都是单位同事。若是平日,大家办公之余相互关照,谈笑风生,忽然被圈在这里,明明知道谁谁谁在几楼几号房间,却比隔着国界还难,人家远隔重洋一张护照就能来去自由,我们近在咫尺却不得不依靠手机来往。我不由暗自庆幸,得亏5G时代已经到来,短信、通话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语音、文字、图片和视频的传输已经遍布手机和网络。
我向六楼的雪儿拨通电话,耐心地听了她爆着粗口的牢骚,那边一会嘤嘤呜呜,一会嘻嘻哈哈,一副喜怒无常的样子,她直说自己抑郁了,快疯了。我安慰她,嬉笑着说她这是妇人之见,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静心而待好。告诉她平时绷起一张脸,以保持脸上无皱纹,如果嘻嘻哈哈,哭哭闹闹,脸上反而会起褶子。当然,这是笑话,我只是想说,咱也没做啥丢人现眼的事,遇上这不得不让人骂娘的特殊时期,我们只能配合疫情部门做好防疫工作。她还在那边唠叨,“哪为什么非得是我们买单?”我说,“没办法,咱踩了狗屎,总不能把狗屎也吃了吧!咱运气不好,吃了大亏,可话说回来,我们都不用上班,权当在家休息。”“去去去,无聊。在家休息我可以出入自由,在这里被人束了手脚。唉,不说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她的电话挂了,我的手机却响个不停。明天我们要搞一场活动,是十多天前就定下的事儿,我还是当地的联络人。没办法,我只能及时告知组织方,如实说了自己的情况,对方很无奈,我也很尴尬,彼此都不能说什么,只能临时调整活动细节。亲戚有长辈住院,表姐让我开车去接人,我心里再难受,也得向她解释,让她另想办法。她是农村妇女,平时来县上办任何事都需要我帮她,可现在长辈住院的事我却只能托付他人代劳。
还有,还有……嗨,我也陷入无奈之中。
我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非我莫属的事儿,不再念叨力不能及的事情。我又捧起手机,打开微信读书,看起了正看着的许葆云先生的《王阳明传》。
王阳明是明代中叶的理学大家,除了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和崎岖坎坷的人生经历,他的阳明心学盛传至今越传越广,他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理论可以唤醒任何会思考、有思想的人。由王阳明的“致良知”,我不由想到他在贵州的龙场悟道,思维又随着龙场悟道想到了许多许多,什么周文王羑里解易,孔夫子韦编三绝,还有明代嘉靖年间的关学大家杨爵在北京诏狱创作的《周易辨录》。这种思维模式或许就是曾经被用作小说创作手法并红极一时的意识流吧。睁眼看世界,迈步闯前程。闭眼探心底,低头谋人生。我开始自我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孙悟空若没有七七四十九天困于八卦炉,则能炼就那一双火眼金睛,他若不是五行山下五百年的独处思过,又怎能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被册封斗战胜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远处的大屏幕变换着红红绿绿的颜色。每日路过那个电子屏,只知道上面是各大商家做的广告。他们希望自己的商品或者信息广而告之,能够以一传十传百,传千传万,但大多数人会和我一样,对那些信息总是不闻不问,甚至连懒得一瞥也懒得一瞥的。没想到,此时此刻,这块电子屏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让我养眼的一片炫彩霓虹。
一个老朋友,六十多岁了,在关中上古史方面颇有研究,也拿出了许多项很可能引爆中国考古界,甚至上古史学界的现有研究范畴。他忽然打来电话,问及几个研究方面的问题,并说第二天要找我面谈。我开始委婉地说,“您不用来了,我暂时被'软禁’了。”他以为我是酒后驾车,正要追问,我赶紧解释,是疫情,我是间接的间接,属于阿凡提所说的“肉汤的肉汤的肉汤”那一种。他听后轻松了许多,在电话那头笑道,“日他妈,把老汉吓日塌了!”一句话惹得我俩儿隔着电话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没有了担心,我的笑声中充满了无奈。
嗨,忍吧,再忍忍吧!我要忍,不但要自己忍,还得借着电话给那几个同僚宽心。几乎每个电话,都是牢骚,都要骂娘。我给他们宽心,也有人要我开心。有的拿个鸡蛋在桌上转拨浪圈儿,有的发出让人捧腹的视频片段,有的提供出我们被圈进来的来龙去脉,有的说是否托人找关系看能否让大家早一天出去。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也没有必要,特殊时期咱找哪个都是让人做难的事。我们没办法,只要大家好就是最大的好,相互配合一下,委屈几天,权当是为祖国防疫工作做了牺牲一卒,比起世界上许多疫情泛滥的国家,我们这里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我拿出家人塞进我衣兜的小零碎,是一把梳子,五袋洗头膏,还有二十粒钙片。看着东西,我喜上眉梢,一阵感激,家庭的温暖果然与众不同,女人的细心更是别人难以替代的。我开始每天六点半按时起床,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休息。虽然在房间里窝着,我头发洗得净净的,脸也刮得光光的,我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崭新的一天。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服务人员。原来,同事雪儿给我捎上来一些吃的东西。我说声“谢、谢”,第一个谢字送给了服务员,属于对她的客气,第二个谢字是对雪儿的感谢。再一看袋子里的东西,呵,葡萄、石榴、冬枣,还有月饼,在这个寂寞的一人世界,眼前这些鼓鼓囊囊的袋子让我甚至要用琳琅满目来形容。我打电话给她,先说,“呵呵,首先对你表示第二次感谢。”她奇怪地笑问,“咋还第二次?”我说,“刚才服务员送东西时,我说了两个'谢’字,其中一个是送给你的。突然又担心信号源难以隔空传递,这才打电话再次道谢的。”她说,“得了吧!这'谢’字可不敢浪费了,说多了不但没意思,有时反而会冲淡了我的一片好心情。”雪儿能说这话,证明她已经适应了这几天的隔离。我笑着说,“话可不敢这么说,我的谢是从内心发出的,是由衷的那种,咋能冲淡你的好心情?主要是这么多好吃的,我不知先吃哪个,后吃哪个么!”
人被隔离了,电话是通着的。我们彼此沟通,相互表述着各自的心境,快乐的,烦恼的,不快乐不烦恼的通通都有,电话一打起来,三五分钟是不够的,至少也得二十分钟,甚至三十分钟。尤其雪儿,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给我打电话,似乎一天非得凑够八个数,我这几天同她在电话里的对话,几乎超过了平时在办公室两三个月的数量。毕竟,办公室里以工作为主,说的闲话很少,在这里是为了聊天,说的都是家长里短,都是从困兽到绵羊的感悟,说起来可以没完没了,只是为能在苦中作乐中传递一份快乐的正能。
人是社会的,都有着各自的圈子,有着各自大的要事,或着小的碎事。这几天,我开始逼迫自己无所事事,哪怕外面油锅溢了也与我无关。我每天吃钙片前,数一下总共几粒,吃一粒后,再数数还有几粒。我虽然每天捧着手机听书看书,又不敢让眼睛透支,也就不得不有意控制自己和手机亲近的距离和时间。
闲暇中,我开始铺展稿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拿不出手的书法,写了看,看了写,总不忍撕掉,一天天,一张张,不觉已是一小沓儿。我取出一张,折了个旋翼小飞机,顺着窗子撇了出去,看着它打着旋儿,轻盈地飞到了楼下的幼儿园。我那新颖别致的小飞机,很快吸引了那里的孩子,他们兴奋地看着,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飞机究竟来自哪一重天,上面怎么还写有他们认的字儿。隔窗看着孩子们惊喜的表情,想象着他们眼神里的兴奋,我躲在客房里,禁不住乐而开怀。
太阳忽然成了一把扫帚,将时间从东边扫到西边。月亮像一眉柳叶,在西边的楼林上升起,像一个饿极了的少妇,每天晚上都要贪婪地吞噬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星星越来越少,月亮的脸,或者说是肚皮却越来越大,由峨眉变成半圆,由半圆继而丰硕起来,窗外的夜光开始皎洁起来,连灰暗的楼顶也抹了一层银白似的,明晃晃地能持续一个晚上。这会儿,乡村的田间地头,各类秋虫在夜色里鸣叫着白露苍苍,我却在这楼里,在这房里,除了想象再没有丝毫对秋的感知、
哦,下雨了,是绵绵秋雨。窗外的朦胧忽然遮挡了仅有的视野,偶尔有唰唰的雨声提醒着我。
雨下了两天,人熬了十天。天终于晴了,窗外天蓝云白,气爽秋高。今天是10月1日,国庆71周年的纪念日。到了晚上,忽然发现月光如昼,到处银辉。哦,原来,今年的国庆与中秋是同一个日子。我不晓得这天气是否因国庆而晴,可这八月的圆月明明是为中秋而来。这会儿,人家都在庭院里摆放果盘,分食月饼,大人给娃娃讲述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神话故事,娃娃向大人探寻着嫦娥四号登月、中国空间站建设的飞天大梦。可是,月亮正在东边挂着,留给我的唯有对中秋月夜的遐想。我坐在房里,刷着手机,看着人家欣赏到的无数月亮,向家人打电话诉说此刻不能团聚玩月的烦恼。
雪儿发来一段小视频,是国内几个知名笑星演员拍的电影片段。说是一个人掉在下水井里,他向朋友打电话,朋友告诉他赶紧打救援电话,他说,打了,人家救援的同志在他身边待了都快一个小时了,可他就是不想出去,他担心出了这个坑,有掉进另一个坑里去。这八月十五的,还是让他欣赏着下水井的井口过个中秋吧!
其实,我们不也是欣赏着窗外的路灯过中秋么何必拿人家的笑来自嘲。
终于,我们做了五次核酸检测后,我的钙片也吃得只剩下了两粒,我们开始了最后的期待。没想到的是,这些天都熬过来了,最后几天咋忽然就被拉长了似的,难道是时间欺负我们,将一天变成三十六小时了。再仔细一算,时间还是老时间,按部就班,一秒不差,原来是我们搞错了。
我们的时间被人平白无故地剁去了一截,却没办法找人索赔。只好将期间的一些零碎记下来,弥补一下丢失的记忆。
坚持,坚持,再坚持,把所有的期待全部甩到爪哇国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