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起一行:胡子宏生命日记(151):每一个重病患者都在算计
另起一行:胡子宏生命日记(151)
每一个重病患者都在算计
(一)去北京的脚步那么沉
昨天,妻子抽了我的血,送去医院化验,白细胞3100,中性和血小板正常。这是个尴尬的结果,说高不高,但是也可以勉强化疗。我给主治医生发短信汇报情况,蔡主任答复说,化疗后再打升白针,等候医院通知。唉,我知道,随着化疗的进行,每一次化疗都会对肌体带来更大的摧残。
上一次是11月8日住院,住院期间治疗顺利,休整了一晚上就打道回府,但是,来到家里后,身体马上疲惫,一躺就是半个月。这次在家里呆了20多天,出门的次数只有五六次。口腔溃疡和喉咙疼再度出现,身体也开始觉得疲惫。当四肢像抽去了筋骨时,再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打消。
昨晚,北京肿瘤医院放疗科来了电话,通知我周四住院。如此一来,周三就要启程去北京。唉,又是一顿奔波,要收拾行李,大至各类衣服,小至牙膏牙刷吸鼻器手机充电器。去了北京,又是奔波着住进附近的宾馆。周四一早,忙着住院前的各类手续,抽血化验,心电图,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是中午了。
妻子忙着陪我住院输液,我大妹妹也要从老家赶到医院附近的宾馆里。她负责给我做饭。以我的本意,大妹妹没有必要也去陪护,但是妻子累得身心俱疲,我的饮食因为病情所致,外面买的食物都不合口。尤其是,伺候病人是件很寂寞劳累的事情,我大妹妹的加入,也使妻子不感到那么单调。因此,大妹妹伺候我几天,也是情理之中。我也愿意大妹妹陪着我唠嗑,聊些家长里短,让我从输液的困乏中解脱片刻。
去北京的脚步那么沉,每次出发都要大包小包地拎着,像逃难一样。逃离家乡的雾霾,进入首都,依然是雾霾。躺着病榻上,医院外面的天空,也犹如家乡的天空,愁眉不展,迷迷蒙蒙。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在苦海中泅渡,不知道何时是岸,但是我必须坚持游下去,否则就只能沉入无底的深渊。就像一趟周而复始的列车,一站一站地坐下去,不知道终点站是悬崖峭壁还是春暖花开。
(二)一个癌症患者的算计
每次去北京,都要算计。首要算计的是什么呢?带多少钱。外地人去北京的花费,远远超过了北京人。北京人进了医院,都可以刷卡,超过了一定的限额后,医院在收费时,患者之交自费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患者离开医院时,就已经享受了报销比例。外地人住院前的一系列检查,因为没有住进医院,都不会纳入报销范围。
等到住院后,各地的报销政策不同,也会导致报销比例的下降。譬如,我在北京肿瘤医院放疗33次,但是,邢台的报销政策是,每放疗一次,必须住院一天,也就是说,我必须住够33天医院。实际上,我在放疗期间,仅仅住院12天,列入报销范围的,只有12次放疗费用。更不用说,癌症的治疗往往还有很多自费的药物。因此,北京人住院,能报销七八成。外地人住院,连一半也报销不了。
出门在外,住宿和交通费用都是一大块。住院期间每天200元住宾馆,买食物,往返的车票,大约是治疗费用的五分之一。除了我们夫妻的费用外,大妹妹的路费、小妹给我买了各类的东西,都是人家自己掏腰包。
我首次去北京肿瘤医院,就没有算计到位。我估摸着,放疗、化疗即便是每次一万元,带上10万元也足够。因为出发比较仓促,我是委托一位朋友往我的卡上注入了10万元,加上还有些现金,觉得怎么都会坚持下来。孰料,医生的治疗方案里,有靶向药物泰欣生,这是全自费的,我卡上的数字刚刚能够支付泰欣生。所幸,是两个月内交齐,给了我一个缓冲期。我再度筹集了10多万,才维持了整个治疗。
就像打仗一样,尖刀部队、冲锋部队、预备部队,都要考虑周全。每一个癌症患者,一方面考虑自己的病情,另一方面就是考虑金钱的耗费。难怪某纪录片上显示,一位患者被抢救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妻子,还剩下多少钱。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妻子,如果真的病入膏肓,没有意识了,干脆不要抢救,荼蘼弹药,没有价值,留着世上也仅仅是苟延残喘。
其实,除了上述细节的算计外,还有大局的算计,那就是随着治疗的进行,真的没钱了怎么办,要不要筹资?要不要借钱?要不要轻松筹?要不要卖房子?
当每一个患者遇到金钱的拮据的时候,其实就是生命进入瓶颈期,吃瓜群众会设想,为了治病,买房子呀?借钱啊,有亲戚有朋友呢。吃瓜群众只是略动脑筋,转身即忘。但是,癌症患者的算计,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深圳罗尔先生其实就陷入了算计的漩涡,在癌症患者看来是正常的,在吃瓜群众看来,则是大逆不道的。
(三)一边是治疗,一边要生活
如果我不是癌症患者,我也许也是吃瓜群众的一员,很难设身处地地感受到罗尔的困境。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处处都是能人,但是解决起问题来,每个人都会如履薄冰。
当一个人罹患癌症后,自己的积蓄是治病的保障。幸运的是,我这些年有了些积蓄,而且没有用来投资,这就令我有了些活动资金。可是,如果是收入较低的打工一族和农民,一旦遇到血液病和恶性肿瘤,几番化疗和手术,积蓄就会耗干。吃瓜群众会指点江山,抱怨国家没有救助,抱怨公益跟不上,这些话都是在扯淡。
借钱可行吗?可行,但是你会借到多少呢?像我这样的患者,除了从妹妹家、舅舅家借到一些钱外,没有血缘关系的借款,恐怕难以超过10万。为什么呢,因为我是癌症患者,谁也不能保证我的偿还能力。假如我是健康人,小子要国外留学,借50万也不在话下。因此,借钱只能限于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中,朋友很少能指望上。
卖房子可行吗?可行,但必须有一定的条件,一是要便捷,二是价格要公道,三是出售房子后不影响正常生活。最关键的条件是,不到万不得已,谁家也不愿意卖掉房子去治病。譬如,我只有一套房子,我卖了房子治病后,家里老小住哪里呢?如果一个患者花钱花到卖房子的地步,即便是卖掉房子,治愈的机会又将会多大?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吃瓜群众不会感受到的。
同情心人人都会有,但是同理心却是很多人欠缺的。小善良每个人时不时都会迸发,而同理心则是经历了世事的洞察才会拥有。那么,让我从同理心的角度,揣摩一下深圳罗尔先生在闺女得病后的处境吧——
在深圳,罗尔先生属于中产阶级的下层,他经过数年打拼,在深圳买了房,成家立业,同时在东莞投资买了两套房。他的三套房子,有吃瓜群众斥责他有千万财产,其实有失公允。东莞的房价跟深圳是有落差的。按照罗先生的说法,东莞的房子也就是百万元的价格。谁要是把罗尔当作富裕户,那简直是仇官仇富到家了。
罗一笑得了白血病之后,罗家在经济上并没有遇到多大的困难。他得到了三万多元的微信公众号的赞赏,竟然受之有愧,想到了去资助他人。一方面说明他的经济条件足以支撑孩子日常的化疗,另一方面验证着,罗尔的心胸宽广,道德高尚。有的文章里推断出,罗尔在写《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之前,就得到了20多万元的赞赏。这个结论是糊涂脑筋盲目算出来的,因为在《站住》一文发表后,四面八方的读者都在为罗尔的文章赞赏,不仅在赞赏眼下的文章,还在赞赏以前的文章。所谓的20万,其实就是罗一笑事件过程中的收入。
罗尔也在算计着孩子的治疗和费用。本来,日常的治疗,罗尔可以轻松支撑,但是,孩子真菌感染后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后,罗尔慌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孩子要在重症监护室呆多少天,也许是十天半月,也许是一两个月。而重症监护室的费用的报销比例,肯定比日常要低。这时候,罗尔手头肯定有数万元,但是我们要记住,在治疗过程中,癌症患者不能等钱花完了再去找钱,手头必须有一定的预备资金。于是,罗尔开始着急了,他要找钱了。
这时候,吃瓜群众会喊叫了,罗尔为什么不卖房子呀。对罗尔先生而言,卖房子是最后的一招了。我得了癌症,不到山穷水尽不会卖房子,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找钱、借钱,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卖房子。这就像打仗,实在不得已,把最后的预备队拉上去,输赢最后一搏了。吃瓜群众冷静一下,想想自己的孩子得了癌症,你是先设法找别的钱呢,还是首先想到卖房子呢?何况,卖房子对罗尔来说,因为手续不全,也不是那么好卖的。
对于重病患者而言,卖房子是自救的最后一招。当吃瓜群众叫嚣着“你为什么不卖房子”的时候,却没想到,卖了房子了,又没钱了,怎么办?靠募捐,成吗?因此,卖房子是最后的挣扎。再就是,患者仅仅是一个人,全家好几个人都要生活,如果卖掉房子,影响全家人的未来,必须要慎之又慎的。
对罗尔和小铜人公司来说,最好的结果是,读者赞赏几万元,然后小铜人支付50万元的营销费用,引不起社会轰动,孩子的治疗费用也有了着落,万事大吉。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260多万涌来,罗尔被金钱砸蒙了,吃瓜群众也眼红了。在吃瓜群众的心态里,罗尔是个富人,他救治自己的孩子,首先是卖房子,他因此返贫了,才值得同情。更多人觉得上当受骗,是因为罗尔比自己还富裕,如今罗一笑病情危机,而他不仅赢得了医疗费,而且更加富裕了,这怎么受得了啊?
吃瓜群众就是接受不了你比我还要富裕,你有了三套房子,你孩子得了病,按说你该穷一阵子了,可是,这下可好,你竟然比我更富裕了,比你以前更富裕了,我怎么能受得了?其实,转念一想,给你几百万,让你家孩子得个白血病,你还会沾沾自喜于你手头赢得的200多万吗?
罗一笑事件的发生,活生生地把人品分为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对孩子生命的绝对同情,对疲惫父亲的心疼;另一个层次就是发自内心的仇富,对他人的不幸缺乏同理心,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画脚。
灾难不落在自己身上,自己永远不会洞悉灾难的痛苦。疲惫没有摊在自己身上,自己永远都会把坚强塞给他人。
明天又要去北京,又要踏上疲惫的征程。我算计不到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我只知道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尽管我也陷入了小小的漩涡中,但我不在乎。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我强忍着一切的沉重和痛苦,力争顽强地看到孩子进入更高的成长境界,力争让我的父母感到儿子还在身边,力争让我的正能量更多地感染这个社会。
胡子宏,供职于河北邢台市文联,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河北作家协会会员,20多年来,在全国400多家报刊发表200多万字的散文随笔。作品有8篇次入选8册大中学课本、阅读教材。2016年7月罹患鼻咽癌,治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