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我一声爸爸，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胡子宏生命日记（490）
喊我一声爸爸，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文：胡子宏 图：网络
每天中午一点多，我吃罢午餐后，困意就像潮水一样席卷我的脑海。
此时，我会躺在床上，看手机微信，关注微信公众号文章后读者的留言，同时，还要等着小儿子。不知不觉，房间的门就会轻轻推开，小子走到我身边说，爸爸，我要上学去啦。
我把手机从眼前挪开，笑眯眯对他说，好，去吧，好好学习，认真听课啊。小子应一声，转身离开。接着，我就会听到房门关闭声，听到小子噔噔下楼的脚步声。这时候，我才放下手机，拉过来厚厚的被子，蒙上身体，睡觉。
小子上着好几个课外辅导班。下午从学校回来，他就会赶着写老师布置的作业。辅导班大约6点半开课，小子在六点钟就要匆忙地吃了晚饭，再由妈妈或小姨送他去辅导班上课。有时候，我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小子就悄悄出现在我身后，喊一声爸爸。
我转过身来，略微仰头，端详着小子胖乎乎的身躯。我得病后的这一年，小子足足长了10来厘米，我坐着跟他对话，就要仰着头。小子说，爸爸，我要去辅导班了。我点点头说，去吧，注意安全就好。
有时候，我会抱一抱孩子，或者拍拍孩子肥嘟嘟的肚子，以示我的亲昵。我鼓励他说，小子，只要这样学下去，肯定会慢慢进步的，爸爸小时候，哥哥小时候，都不是天资聪明的孩子，关键是努力学下去。
期中考试之后，小子放了学回到家。彼时，我刚睡醒，还躺在床上，就把小子喊过来，问考得怎么样。小子嗫嚅着，似乎对好成绩没有太大的把握。我攥住小子的手，声音洪亮地对他说，爸爸说过一句话，只要生死不是问题——，小子很利落地接着说，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点点头，很满意地对小子说，很好，学习去吧，考不好又怎么样，又不是世界末日降临。
得了这场癌症，而且还是晚期，我像大多数患者一样，对病情、对治疗中的痛苦、对命运，真是细思极恐。我见过那种大大咧咧的患者，他们的心态确实很好。譬如，东北男人得了食道癌，三十多岁，嘻嘻哈哈，若无其事；还有70多岁的老人得了肺癌，依然溜出病房，偷偷地抽几口香烟。
但是，我做不到极少数人才有的那种豁达，因为，我还有两个儿子。像所有中年人罹患绝症一样，我得病后的第一反应，考虑的不是自己能活多久，而是，如果自己提前离开人世，孩子们孤苦伶仃，无所依靠，该多么可怜。
我得病后，只流了两次泪。第一次是做了鼻腔活检后的那个下午，我睡醒一觉后，很清晰地意识到，一场大难悄悄来临。我打开手机微信，向大儿子交待一些后事。如果我离开人世，他该怎么办。如果我处于弥留之际，坚决不要抢救。他要好好把弟弟带大，避免发生家庭纠纷。甚至，我还交待了电子信箱、支付宝、微信公众号的密码。
那一刻，我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滴落在枕巾上。爸爸的心，可能对父母、对姐妹、对妻子、对朋友都难免有自私的成分，但是对儿子，肯定不会有丝毫的遮掩，那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坦诚。
去年7月6日清晨6点多。我就要离开家，奔赴北京肿瘤医院。几个朋友来到家里，要送我到火车站。小儿子在客厅里阅读着什么，我离家前，跟小儿子合影留念。小儿子的个头刚到我下巴，他瞪着眼睛，满脸写满了懵懂。一下子，我的泪水就下来了，这是我得病后的第二次流泪。
为什么我这些年含辛茹苦地带孩子呢？为什么我得病后依然要坚持写作“胡子宏生命日记”呢？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他们是自己生命的传承，可以替自己实现未曾实现的理想。自己多留给孩子一些有形、无形的财富，孩子未来的成长，就会顺利一些。
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上小学，我从来没有限制过孩子的花费。甚至，我鼓励孩子去花钱。花钱买东西，本来就是生命的享受。花钱请同学吃饭，或者去旅游，本来就是拓展人际关系、扩宽视野的途径。我对小儿子说过，做爸爸的儿子，除了总是被要求刻苦学习之外，别的都会很舒服。
我得病后，经受了放化疗，性格变得易怒，甚至有几分暴戾的色彩。我跟妻子大大小小地争吵过许多次，只吵得地动山摇，彼此怒目而视。但是，我对两个儿子，从来没有责怪过一句。我对小儿子说，孩子如果成绩下滑了，那是爸妈的责任，你只管努力就是了。
如今，不知不觉，自己肌体的病痛逐渐减轻，孩子的心情也逐渐放松起来。
我记得，去年7月上旬，我在北京等着放疗期间，有同学请我们夫妻和大儿子吃饭。晚上，我们行走在繁华的中关村大街上。我跟同学聊着天，小子在身后沉默地跟着走。实际上，我的心重若磐石，因为，我不知道一周后、一个月后、一年后，命运里会充斥着怎样的际遇。
那天晚上，我们夫妻打车离开中关村大街回医院，我的同学和大儿子继续前行。后来，同学告诉我，她陪着孩子走了一段，然后打车离开。出租车拐弯的时候，大儿子依然站立着没动，痴痴地望着她乘坐的出租车。
至今，我还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日子，小儿子懵懂未知，大儿子一下子变得茫然失措。我们全家，被裹挟到命运的漩涡里，束手无策，随波逐流。
当放化疗的痛苦把我击倒在病榻上时，有些朋友或读者，无形中给我的生活寄予了浪漫又沉重的文学色彩。有人会问，为什么，你家大儿子明明就在不远处的大学里，却不陪在你的病榻旁？为什么，你家大儿子不去勤工俭学，去做家教，减轻你的经济负担？在他们眼里，似乎，儿子在床前侍候，或者扛起全家的重担，才是苦难中具有标杆意义的生活。
他们哪知道，一个对儿子满怀慈爱的父亲，即使在生命中最危难的时候，也愿意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我扛起自己的病痛，不愿意让儿子受到惊扰。我扛起所有的经济负担，不愿意让儿子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打工。在校园里多读一本书，多写一篇文章，比做家教赚取的蝇头小利更具价值。
哪怕自己面对厄运，豁出生命的代价，与死亡撞个满怀，也不愿意看到儿子忧郁的眼神。只有父母的情怀，才能如此毫无保留，毫无伪饰。
我知道，大儿子像出飞的鸟儿，除了从老爸这里，得到一些物质支持外，关于成长中的很多关口，都要由他自己做主。就像我考上大学后，懒得给父母写信一样，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天地。如今，我们父子微信上的交流，绝不像某些母女那样亲密无间。过个十天半月，小子就会在微信上发个笑脸，然后说，来来来，给点赞助吧。
此时，我就会很利索地打开支付宝，给小子转1000元。如果小子有了成绩，我也会慷慨解囊。通常在晚上11点，是小子离开自习室的时间，我会给他的微信发10元的红包，然后等着他接红包。这是我们父子间独特的交流。小子对未来有自己的安排，任他闯荡吧。好歹我能给他留两套房子，还有一笔数目差不多的成长资金。
两个儿子，都是我心头的一块肉，被我看在眼里，疼爱在心里。如今，大儿子在校园里忙碌着备考。小儿子奔波于校园、辅导班和家庭之间，忙碌着自己的学业。我安稳地休病假，写自己的文章，等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能重新上班。万幸，万幸，命运给了我至少一年的喘息时间。
我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昨晚读到了一篇《在重症病房说爱你》。作者也是中年人，罹患白血病，病痛中，他最揪心的是仅仅4岁半的宝贝女儿。作者饱受病痛的折磨，进行了造血干细胞的移植。他身体输入的造血干细胞必须要成活，否则他的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他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强迫自己想象着与女儿一起的情景，看一眼孩子的照片和画，逼着自己吃一口饭。他心想，为了她，必须吃下去，必须活下去。
移植后的第14天，他的血象回升了。除夕之夜，妻子带着女儿看望他。他忘记了当时在做什么，只记得，女儿喊了一声清脆的“爸爸”，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读到这里，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普天下多少在癌症病床上挨过苦痛的患者，可以忽略父母、妻子、朋友，但是绝对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正是对孩子的牵挂，激励自己扛过任何的苦痛。如果忍受的痛苦，能换取孩子那声清脆的“爸爸”，一切的苦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想起，儿子们脆生生地喊我爸爸的情景。每当看到小儿子扭着胖胖的身躯，上下楼或者放学回家，每当想到大儿子此刻正在自习室里安静地读书，我就感到由衷的欣慰。在孩子们身上，我能感受到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和不再为爸爸牵挂的无忧无虑。这是对我所承受的苦难的最大的犒赏。
喊我一声爸爸，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心中有爱，有坚强的寄托，这是很多重症患者战胜病痛的动力。在与疾病斗争的过程中，坚强的癌症患者都心有所系，成为一个为了孩子而活着的人。
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我都必须活下去，坚强快乐地活下去，然后，尽量久地、尽量多地，把孩子们成长的精彩瞬间，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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