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呼吸的痛

产房里呼吸的痛
文  / 金  陵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从高原回来,我拖着行李直接去了产房。

弟媳在我来的头天施行了剖腹产手术,诞下一枚男婴。

那天是阳历的七月八号,阴历的六月初六,孩子体重六斤六两,弟媳的床位是十六号。

在去年的阳历五月五日,妹妹诞下二宝,女婴,九斤二两的体重惊住接生的护士长和所有的护士,她们都惊讶年过四旬的妹妹居然有如此的勇气选择了顺产,外甥女生下来脖子上还有一圈脐带。

在高原时,妹妹催问我的行程,身心已经天马行空的自己很不耐烦她的追问。未来的时间对我来说如此空旷,我要用很多很多的内容填满它。我可以躺在珠峰脚下看星星,在纳木错湖边的山洞中仰望头顶自然形成的洞顶,在八廓街的唐卡店内坐在艺人身旁一动不动观看他的绘画,在玛吉阿米的三楼窗前对着楼下的八廓街古巷支着面孔发呆,在特色书店里坐上一下午读完两本书……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稀薄的空气已经完全能够滋养我的肺部,我呼吸的顺畅和自由,脚步也走得从容和笃定。我的情绪中已经没有了伤悲,我的身体也已经不再孱弱,我的目光淡定而又饱含深情,在这里,一切让我自在,心生亲切。

七年前,我失去了那个带着天使和魔鬼翅膀的胎儿。她在我的肚子里呆了五个多月,我曾经给她起好了名字——安安,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在我的身体里安心的长大,安然的分娩,安宁的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肯回首那些伤心的日子,过往对我来说总是如此黯淡。我说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子在黑暗和疼痛中浸泡,在泪水中淹没自我。

在经历两天一夜的挣扎,几乎送掉半条命的自己试图摆脱安安对自己的依附和依赖。她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不肯离开这个尚未看到的世界。

那么短暂而又漫长到永无尽头的时辰中,我看到窗玻璃通过黑夜回射到我眼睛里的邪恶光芒,我疑心自己剥夺了孩子的生命,所以孩子也要带走我的性命。

有瞬间,我恐惧而又绝望,一次次痛苦的在地上,床边扭绞蜷曲着身体,想尽一切办法从身体的内部剥落她的存在。在她终于落到承接小小身体的塑料盆里时,丈夫试图端走血水中浸泡着的胎儿,不让我看到她失去生命体征的模样。我夺过盆子,没有任何力气的身体空洞得流不出一滴泪水,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已经可以在我肚子里胎动着的孩子,她的双腿蜷缩胸前,修长的双手紧紧捂住脑袋,她的头发黑而浓密,一直覆盖到脑后,她的皮肤在血色中呈现一种透明的白……

医生说,这个胎儿从外观看,和正常的胎儿没有任何的不同,但是脑积水将会让你们的未来陷入绝境。

孩子没有的同时,我的身体也因此垮掉。

曾经年轻到无惧无畏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害怕疼痛的如此辗轧。

很多生命中的过错,只能出现一次,我再也没有机会重修命运。

我故作坦然的行走在人世。无数个黑夜里,因为疼痛和悔恨咬穿了内心。女人天生的母性情结在渐深的岁月中越发浓重,潜藏在宿命中的因缘结果让自己迷惘和无助。

生活的空间那么小,心里的空洞那么大,总要用些什么方法来挣脱和填补,比如诗歌,书本,远方……我在文字中寄放身心和所往。每一年,总要出去一些日子,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方式……会让自己忘却了很多过往。

我把自己过成一朵流浪在人世的云朵,惧怕生活里的一切触碰和搅扰。我拒绝它的疼痛,同时也拒绝温暖和太多的烟火气,我的心里那么冷,我曾经的烟火已经远离,那喷发着母乳的香气,那娇娇弱弱的依赖和溺爱,那母性的注视和拥抱……早已别我而去。有些根系从命运里被芟除,是生命里永恒的创伤和黑洞。

曾有很长时间,我自欺欺人的告慰内心,命运拿走了你的最爱,一定是想用更宏大的内容来补偿自己。

并不喜欢太过热闹繁华的所在,总是喜欢朝向高处,朝向人迹罕至荒凉寂寞的方向。在五六千米的高原之上,雄风烈烈,经幡飘飘,几千上百里渺无人迹,上可接天,下可俯视,神好像就在自己的头顶,祂俯瞰一切,洞察你的所有苦难和悲喜,你只是祂的婴儿,无论多老,无论如何沧桑,只不过是祂怀抱里的一粒微尘,阳光照射,闪闪发光。那种光芒并不比一粒金子或钻石逊色,祂的安排自有祂的周详。

我热泪长流,双手合十,灵魂俯跪。

我找到了内心的安详,在这里——如归故乡。

是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体悟生命的短暂和命运浮沉的不值一哂。活着的短暂光阴,未必长过祂脚跟的一丛草,从海底抬升到天空的一块鹅卵石,圣湖里的一粒水汽……

人生苦难原本数不胜数,活着的日子里,把每一天过好,过得充实和快乐。

身心平静的归来。

在产房里,那个小小的如同猫一样的婴儿,被包裹在小小的褥子里,他的身体柔软,娇弱,无所支撑,无所依附。他的身体里有与我四分之一相同的血夜在流淌,他懵懂的灵魂有我的感应,他的命运从此和我的某一部分连结在一起。

我托起他,把他小心翼翼拢在臂弯,让他贴在胸口,如在他母亲的子宫里,让他聆听我心脏的跳动,他的眼皮动了,眼睛努力的张开,只是勉强张开了一线缝隙,黑黑的瞳仁随着声音的来源而转动,那种无意识的追随像是神性的光芒,造物主正在他懵懂无知的意识中输入这个尘世里的一切概念。

现在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人间意识的婴儿,但他又仿若生命制造的巨大奇迹,充满无限的希望和可能,让他的所有亲人在内心里都闪耀着温柔而又神性的光芒。

我是多么爱,为了他,返回人间的烟火,点燃心头的灯光。

来到人间最初的紧张和不适让他哇哇啼哭了一夜,我想尽办法让他舒适,安定,平静下来,筋疲力尽依然无济于事。最后我把他圈在臂弯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和抚摸他的身体。他如同一只猫,面颊贴着我的肚皮,耳朵谛听着我的心跳,终于止住了哭啼,发出轻柔平静的呼吸。在我的身体上,他找到了安全和依赖,而我,找到了宏大的永远无法遏制的爱和迷恋。

他的母亲承受着剖腹产后的巨大创痛,注视婴儿的眼睛深挚忘我。那种纯粹炽烈的爱,即便一千个太阳也难以比拟其光芒。

弟弟说,临去医院生产前,他梦见了久违的母亲。他醒在深夜里,再也未能睡去。

孩子从医院接回家的第二天,他和父亲一起去了母亲的墓地,第一次,弟弟没有掉泪,很快乐的向沉睡着的母亲报告这个消息。

我在把婴儿放在肚子上安睡的那个长夜,也想起了母亲。她被病痛折磨得如同软弱无力的婴儿,长时间的呻吟不已,疲惫到几乎崩溃的自己最后坐到她的身后,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瘦弱的如同婴儿的母亲终于平静了下来,没有支撑力的脑袋靠着我的胸膛,安心的睡着。

我的脸贴在母亲的脑后,我的泪水流下来。

生命总是如此生生不息,母亲走了,我们继母亲之后成为母亲那样强悍而又温柔的女人。

我失去的,亲人们正在迎来。妹妹的二宝已经周岁,弟弟的二宝诞临人世。那些短暂而又凡俗的生命因为薪火相传而充满着希望和神奇。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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