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鹏:四出“义仆戏”
自从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名段欣赏”栏目播出了我的3个唱段《摘缨会》、《审头刺汤》、《南天门》以后,我收到不少戏迷朋友的电话和短信,听说网上还有很多热心的朋友提出了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其中,很多人对“四出义仆戏”的说法感到新鲜,希望我谈一谈。下面尽我所知,浅谈如下。
一,全本《一捧雪》,包括《过府搜杯》、《莫成替主》、《审头刺汤》、《雪杯团圆》四折。这出戏的故事梗概如下:明嘉靖年间,太仆寺卿莫怀古将自己的扶侍汤勤推荐给奸臣严世藩。汤勤为谋占莫怀古的爱妾雪艳,唆使严世蕃向莫怀古索取莫家传世之宝——玉杯“一捧雪”,莫以赝品献之,被汤勤识破,密告严世蕃,二次搜杯,莫怀古家仆莫成代主人藏起玉杯,使之得以保全。莫怀古惊恐之下,听莫成建议,弃官逃走。不料这样正中汤勤奸计,在汤唆使下,严世蕃通命缉拿莫怀古:拿住之后,人即斩首,人头送京。莫怀古逃至蓟州,被蓟州总镇戚继光拿住。戚继光拟救莫怀古;家仆莫成代主受戮,莫怀古得以逃脱。人头解至京城,汤勤指出死者并非莫怀古。汤勤为莫怀古扶侍时得知,莫怀古头上前有梅花痦,后有三泰骨,而送来的人头这两样都没有。于是严世蕃将戚继光调进京来对证,着锦衣卫陆炳奉旨勘审,汤勤会审。陆炳想要替戚继光开脱,在雪艳暗示下,看破汤勤意在得到雪艳,乃佯将雪艳断给汤勤为妾,汤遂不再追究,案子得以了结。洞房中雪艳刺死汤勤,报仇后自刎。莫怀古逃走后,戚继光将莫成的尸体葬于蓟州西门柳林。莫怀古发妻傅氏抚养莫成子莫文禄成人。严府势败,莫怀古回到蓟州,在西门柳林遇到傅氏携文禄祭坟,趋前相认,傅氏大惊。怀古说明莫成代死,夫妻重会并收文禄为义子。
《一捧雪》是老生应工戏,主角是莫成。过去莫成的行当是属于“末”行(生旦净末丑的末,元杂剧叫做“外”,演变到京剧就是末),后来,末行没有了,这一行的戏都归到老生行里来唱了。过去末行为什么叫末呢?他不是戴黑三(髯口),他是戴“二桃”,比满要短,形状不是平的,像个桃子形。“末”多是家人,长络腮胡子,容易区别于老生。比如莫怀古是戴黑三的,和莫成站在一块儿就分得出主仆。像现在都改成三——白三、黑三、长三,与老生造型相比就有点雷同。
我看到的最好的《一捧雪》,南边是周信芳先生,他就是戴三的;北边是马连良先生,他一直是戴二桃的。1945年我看了马先生到上海天蟾舞台的演出。周、马二位的表演各有千秋。但我认为,这出戏,周信芳先生改为莫成戴黑三,更像莫怀古,合乎戏理,如戴二桃,岂不是又被汤勤多认出一个破绽?马连良先生戴二桃,是合乎生末行当的区分。
我学的这出戏既不是马也不是麒,而是老派的。老派的有个特技:在鼻子里头灌铅粉。在斩首以前法场上,绑着“斩标”的莫成念道:“天啊天,想我莫怀古死的好不瞑目!”在[风入松]的曲牌中,侧倒靴底走圆场、鼻子中徐徐流出铅粉,表示人死以前精神瘫痪的自然主义形态。尽管这是个绝技,但既不卫生,形象也不好看,所以解放后净化舞台就废除了。
过去名角演出全本《一捧雪》,先演莫成,后赶陆炳,唯马连良先生再演《雪杯缘》的莫怀古。在《审头刺汤》中,陆炳是主角,他有这样一段表演:陆炳 (边说边在扇子上写“刺”字):
“要将你送回蓟州,蓟州无人;发往钱塘,钱塘路远;暂寄老夫衙内,多有不便。老夫为媒,将你断与汤老爷为妾,早晚你要小心伺(“刺”)([丝鞭一锣]中,打开扇子,左手持扇,背于汤勤,右手指向“刺”字)候了。”雪艳会意领命,唱[二黄散板]下;陆炳叠起扇子,执于手中……余叔岩、杨宝森演出时,用的扇子是白的,上头什么也没有,这个“刺”字是当场写的。不当场写者,则用两把扇子,一把是空白的,一把是已经写好的,表演时用空白的扇子假装写一写,展出来给观众看时用另外一把写好“刺”字的扇子。接下来陆炳唱[二黄摇板],马连良唱的四句[摇板]是“江阳”辙:“狗汤勤下堂喜洋洋,怎知机关腹内藏,吩咐人役忙退堂,请出了戚大人到二堂有话商量。”杨宝森先生唱的是“灰堆”辙:“汤勤贼陪审人头心中有鬼,将雪艳判嫁与他得意而归,吩咐人役把堂退,请出了戚大人说明原委。”余叔岩先生只唱一段[四平调],没有[摇板]。因为汤勤、雪雁都是唱散的下场,如果有[摇板]接唱,音乐结构上就比较完整了。这是杨宝森先生继承发展余派艺术之一例。马连良接唱的[四平调]用的“怀来”辙:“戚贤弟休道兄好无才,怎知机关有安排,那狗汤勤莫仁兄冤仇解,岂肯把事两丢开,贤弟你暂且回衙内,三日后自有好音来。”杨宝森则按余派“灰堆”辙唱词:“自古道人亏天不亏,过往神灵饶过谁?贤弟你暂且回衙内,三日后自有好音回。”这次在《名段欣赏》中,我将唱词改成了:“自古道人亏理不亏,天网恢恢饶过谁?贤弟你暂回蓟州去,三日后自有好音回。”关于写有“刺”字的这把扇子的处理,应在唱完[二黄摇板]后, 即将扇子藏于袍袖内,再与戚继光对坐唱[四平调],不能再扇扇子。因为如露出“刺”字,就要造成纰漏。
二,《三娘教子》,是全本《双官诰》(贞节、教子两个诰命)中的一折。马连良、张君秋先生合作时演出过全本《双官诰》。上世纪60年代挖掘传统戏,马先生跟李世济合灌了唱片《三娘教子》,现在有磁带存世。这出戏的剧情如下:明代,薛衍有妻张氏,妾刘氏、王春娥(三娘),刘氏生一子名倚哥。薛衍赴开封贸易,托友带回纹银百两归家。其友见利忘义,为贪白银谎报薛衍命丧他乡,并说薛衍尸体已殓装棺,需人前去搬运回家。家人惊痛,命老仆薛保运回灵柩安葬。张氏、刘氏先后再嫁,王春娥立志守节,与老仆薛保含辛茹苦,抚养刘氏丢下的幼子倚哥。倚哥在学中被讥为无母之儿,负气归家,不听春娥教训。春娥怒以刀割断机布,以示决绝,经过薛保再三劝解,母子和好如初。倚哥遂发愤攻书,日求上进。薛衍以军功荣归,倚哥亦高中状元,回乡祭祖,朝廷赐予王春娥贞节、教子两个官诰,众以义仆称颂薛保,一家团圆。
《三娘教子》这折戏,为“后三鼎甲”孙菊仙之拿手杰作,是老生行当的应工戏,后成为马连良先生的拿手戏,唱腔、表演颇具马派特色,风靡一时,传唱至今。孙菊仙演出时[二黄原板]唱词为“小东人闯下了塌天大祸,好一似烈火上又把油泼……”,马连良先生改为“小东人下学归言必有错,若不然母子们吵闹为何……”,杨宝森先生早年与章遏云合作时则唱“小东人下学归机房有错,家贫穷怎经得又起风波……”。综上可见,京剧老生流派纷呈,唱词不同,各具特色。
三,《九更天》,又名《马义救主》。剧情如下:书生米进图携老仆马义进京赴试。途中,夜里梦见兄长米进国来见,满身血迹,进图惊醒后,急返家中。其嫂陶氏与邻人侯花嘴私通,将进国谋害。侯花嘴见进图归来,又将自己的妻子柳氏杀害,移尸进图门外而藏匿柳氏之头,诬陷进图害死其嫂。县令捕进图,马义代主鸣冤,县令称寻回尸头即可结案。马义回家,为报主人恩惠,杀女割头以献。县令食言,借头结案却仍判进图斩刑。马义愤而上京,至太师闻郎处控告。闻太师疑其诬控,乃以铜铡、钉板等刑试之,马义坦然以身尝试,闻太师感动,知有冤情,乃亲往勘察。时刑期迫近,当夜久久不明,直至九更天始明。闻太师赶到,讯明案情,米进图之冤终获平反。
这出戏原属末行应工,马义髯口应戴黪二桃(黪满),马连良先生唱时戴黪满,周信芳先生戴黪三。戏中主要的唱段是马义杀女时的[二黄散板],周信芳先生唱词是:“为东人把我的肝肠痛断,我心中好一似钢刀来剜,悲切切进草堂巧言遮辩,见妈妈我只好细说根源。”马连良先生则唱:“想此情不由我肝肠寸断,我心中似钢刀把我心剜,含悲泪进草堂巧言舌辩,见妈妈我只得巧语谨言。”
后面马义为表主人含冤、试滚钉板时,需要跌、扑、摔、跪等扎实的毯子功。钉板是一个特制道具,需要准备两块,其中一块上面有几颗锋利真钉,校尉要用活鸡试之,当场鲜血流出,使观众看之惊骇。因为有四个校尉,一倒手,马上换上另外一块钉板,这上面的钉子是弹簧的,人往上一趴,钉子就缩回去了。马义抱板满台翻滚,起来交钉板与校尉时,背向观众,校尉则向马义胸脯喷上红彩,当马义面向观众时,满胸红彩,观众哗然……
解放后,为了净化舞台形象,破除“打九更才天亮”的迷信荒诞,及马义为救主而杀女儿的愚昧无知等落后情节,这出戏被禁演。
四,《南天门》,又名《曹福登仙》、《走雪山》。剧情梗概:明朝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专权,吏部尚书曹正邦因谏奏魏忠贤被贬,携眷返里;魏忠贤遣心腹刘司羽埋伏在中途官庄堡,杀曹全家;幸老仆曹福及曹女玉莲得脱。因大同总镇与曹为儿女亲家,两人想要逃往大同。至广华山,风雪交加,山高路滑,冻饿难忍,曹福为护小姐曹玉莲,脱下身上衣服为其御寒。曹福在寒冷中奄奄一息,幻觉中似见王母娘娘、八洞神仙从天而降。曹福遗恨而死。王母因其忠诚、舍己护幼,遂封曹福为南天门土地。大同总镇派人前来迎接曹玉莲同去婆家。
这出戏是衰派老生应工,属末行,髯口必须戴白满。“南麒北马”均演此戏。戏中有个过独木桥的情节:地冻路滑,木桥不稳,曹福不顾年迈力衰,要取石垫桥。这里有一组表演身段:台上并无石块,演员要用虚拟而逼真的表演动作,来表现搬动石块、垫稳木桥时的艰难情景。后面的情节中还有,曹福弥留朦胧间,似见八洞神仙、王母娘娘,当唱到“王母娘娘莲台坐……”时,有甩髯口、抬左腿、合十下蹲、三起三落的表演技巧。谭鑫培和王瑶卿、余叔岩和陈德霖演出此戏时,曹玉莲身披曹福脱给她的“海青褶子”,一直到底,表演很受拘束。尚小云先生上世纪20年代就颇具创新意识,他在与余叔岩先生合演此剧时,曹玉莲随曹福过独木桥,身上仍披着曹福脱下为她御寒的那件“海青褶子”,当走在桥中,狂风骤起,在[丝鞭一锣]中,曹玉莲旋转舞袖,起屁股坐子,披衣被风刮走。披衣不在了,表演也就放开手脚了。杨宝忠先生这出《南天门》是跟余叔岩学的,他给尚小云先生“挎刀”(挂二牌)时,合演过此剧。
我这出戏是杨宝忠先生传授的。1948年我在“荣春社”科班实习时,与尚长麟(尚小云先生次子)合演过此剧,由班主尚小云先生亲自排练、把场,过独木桥时的身段,即披在旦角身上的那件“海青褶子”,就是以上述办法处理的。上世纪60年代挖掘传统戏的时候,我和雪又琴在贵州演过此剧,以后又跟我的老伴儿李妙春演过。1992年重庆艺术学校专门邀请我们俩去给戏校的学生传授《南天门》。李妙春教的青衣曹玉莲。当时我严格教给他们,他们也认真学了。毕业考试时演出了,也得到了好评。
(鹤鸣九皋记录 原载《中国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