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味：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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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味：少年
作者：吴世味
不远处，是我的故乡，我的村庄，我的家。
夜色很浓，像化不开的墨汁包裹着周边的一切。微风轻拂，掠过草尖儿，掠过少年敏感的心。
夏末秋初，故乡的夜晚，集中了天底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
天是非常纯净的蓝，密密麻麻的星星闪烁着银光，仿佛随时可能掉落在你的怀里。有萤火虫在飞，有什么小动物（刺猬或者是田鼠）悉悉索索在草丛中爬。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味，树的气味，草的气味，新麦秸的气味，已经开始变红的大枣儿的气味，正开始转黄的梨子的气味，一天天成熟的谷子、老玉米的气味……
隐藏在暗夜里的我的村庄，有稀稀落落几点灯火，有狗叫，有骡马或是毛驴喷着响鼻儿，还有男人大声地打哈欠，有小孩子在哭……
我和我的一个小伙伴儿就坐在村边的小土坎儿上，看星星，听最早一批秋虫寂廖地鸣叫，同时，各自想着心事。
伙伴儿一定是男孩子。那样的年纪，像骄傲的小公鸡，平日，对那些梳着两条焦黄小辫子的女孩儿，（至少在表面上）是不屑一顾的。如果和女孩儿在一起坐，给小伙伴儿看见，定会被当作奇耻大辱。多少年以后，懂得了所谓“诗意”，也懂得了男欢女爱。如上面的场景，应该是充盈着盎然诗意的，身边要是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儿，那该是怎样一幅浪漫的画儿？当时却只知道傻乎乎做自己的少年梦。多少人生的诗意，原来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错过。
我说的心事是梦，正式的叫法是“理想”。
几十年前十几岁的农村孩子，自我意识就像刚刚拱破土皮儿的嫩草芽儿，总体上还是混沌一片，小脑袋瓜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理想？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做白日梦。晚上，做的也是白日梦！
当时，我刚磕磕绊绊读完《西游记》，齐天大圣孙悟空自然就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好家伙，腾云驾雾，一个跟斗就是十万八千里；钻天入地下海，大闹天宫大闹龙宫。还有火眼金睛，七十二变……老天爷，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向往？不安分的孙猴子虽然也经常被人欺负，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不得不服从观世音和如来，但半点也无损闪耀在他身上的英雄光芒。于是，脑子一闲下来就会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如果我手里有一根金箍如意棒，如果我会驾云，如果我也能想变什么就变什么……我就——
我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比如变出一所大房子来，好跟叔叔他们分开住，叔叔太蛮横霸道，总欺负我爸爸，还老找碴儿骂我。比如要让我家那只大花狗能听得懂人话，最好比二郎神的那只天犬还神，这样我就能跟它说话儿，它还能帮我做好多事儿，我想干的有些事儿，我自己是不能露面儿的。比如要找回被爸爸送进洋人教堂的小姐姐，这样我就不再孤独，也就不用爸爸笨手笨脚给我补衣了。最好能让我才七岁时就死去的妈妈活过来，我常在爸爸面前唱“小白菜，心里黄”，我害怕爸爸给我娶后妈……当然还有好多好多的“比如”，心想事成，所有的“比如”都变成了现实，在梦里。
是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当年堆积在我心里的愁还少吗？只是再愁，也不过是孩子的见识，对以后的人生之路将如何展开，并没有一丝一毫确切的预见。这不是智商问题，绝对不是。
今天，我常常想，如果我少年时代就已经预见了后来种种必须经历而无所逃避的一切，我还有勇气活下来直到今天吗？说到底，我不是孙大圣，我没有火眼金睛，我不会七十二变。我只能靠自己的所有过我所能过的日子，不管它是甜是苦，是酸是辣，这是漫漫人生路上唯一的真实。
成年的我是失败者，但少年的我是胜利者。靠了我的偶像给予的神奇精神力量，我一路杀将过去，无往而不胜。或者，这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本义？或者，在少年胜利者与成年失败者之间，竟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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