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父亲的房子

父亲要盖一座房子,这个想法在当时显得有点荒诞,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哪里有钱盖房子?

父亲的想法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严酷的现实只是让他充满激情亢奋的想法有点悲情,除了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作,父亲时常会围着破败低矮的土坯房转来转去,望着房顶随风摇曳的几缕狗尾巴草,父亲时不时地会从胸腔发出一两声叹息,偶尔也会如一尊泥塑一样坐在房前一棵歪脖榆树下面,凝望着旷远的天空出神。

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我们,聆听着来自屋顶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漏雨,父亲咬肌一阵阵痉挛,酝酿已久的想法总会像膨胀的豆子一样蹦出来,房子,房子,父亲咬牙切齿在心里喊叫。他夜以继日地开始宏大的造房行动,除了白天无休止地参加生产队劳动,吃过晚饭,他总是一个人拉着板车,板车上装着脱坯的家什,铁锨、抓钩、水桶、坯模,悄悄来到打谷场上忙活一阵。

那时候,我和弟弟妹妹们还小,很难明白父亲有关房子的种种努力和付出的意义,站在呼呼嘶吼的晚秋寒风中,我们用稚嫩的眼光打量着父亲。母亲几乎插不上手,只能跟我们一样默默地站在夜风中心疼地看着父亲一遍遍重复着简单而繁琐的劳作。夜深了,母亲环抱着熟睡的我们,一声声鸡啼闯进我们沉沉的梦中。伴随着我们的成长父亲一直在为房子努力劳作,直到我们的记忆像秋天的庄稼一样成熟,父亲理想中的房子仍然没有建成。

他一次又一次在我们面前描述心中的大屋,并不断在满含激情的叙说中完善自己的建筑,充分发挥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的想像力,今天给房子加一块砖,明天又给房顶添一块瓦。父亲在想像中任意驰骋,在自己的意识形态里徜徉,同时又为无力付诸现实的房子着急上火,特别是遇到一场连阴雨,屋里屋外一片雨声和泥泞,父亲便更加懊丧和痛苦,那时候他已经不能靠意志生存,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我们,除了无能为力的哀叹,更多的是忏悔和徒劳。少不更事的我们很难理解父亲的房子情结,也许从某一个饥饿的梦中惊醒,我们会听到父亲石磨一样沉重的叹息,那时候我们感动而恐惧,担心一觉醒来,再也看不见父亲弯曲的身影。

我们睁大眼睛,努力从黑暗中窥见残破的屋顶一抹灰白的天际上悬挂着的一两颗星星,父亲仍然在辗转反侧,那几颗星星好像父亲的瞳仁,一直在头顶注视着我们。秋后分红,父亲一年的付出仍然不能换取全家的口粮,在队长冷若冰霜的睨视下,只能用赊账的方式把粮食领回家。

房子,房子,父亲一次次在心中构筑自己的大屋。并加快了筹集材料的步伐。社员们都回家了,父亲腰里别着镰刀,五里开外的干渠里的芦苇茂盛葳蕤,一群群麻雀和鹧鸪藏匿在芦花丛中,嘈杂的鸣叫此起彼伏,让父亲手里的镰刀挥舞得愈加欢快。辚辚的板车轱辘碾压着雨后板结的小路,山一样的芦苇个子在父亲身后缓缓移动,那年秋天,父亲编好了苇箔。

经管入秋的土坯被连绵不断的秋雨剥蚀了大半,父亲还是用了几个晚上把残破的土坯打碎,用水浸透,重新在模具脱了一遍。几个艳阳天过后,土坯全干了,站在坯垛前,父亲的轮廓被秋末的夕阳淹没,我们似乎听到时间走过的声音,顷刻间,父亲头发已经花白,刀刻斧琢的痕迹愈发明显。

父亲又一次向我们描述他心中的大屋,那应该是一幢无与伦比的宫殿,混砖到顶,五脊六兽,雕梁画栋,屋里屋外,金光一片,父亲说着说着,兀自笑了,原来他被自己不着边际的玩笑逗乐了,他很快沉默下来,看着头顶不断渗入的冰凉的秋风,父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一边拼命地为我们的房子做着种种物质以及意识形态里的努力,一边被动地承受着生活和环境带给他的打击,造房计划一次次实施又一次次流产,他无可奈何地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徜徉,直到有一天我们像鸟一样飞向各自求学的旅程,他才真正知道,他要造的房子已经留不住我们。后来我们知道父亲终于把土坯和编好的苇箔派上了用场,他把原来的老屋拆掉,重新盖了两间茅草扇顶的土坯房,他和母亲合力打造自己的蜗居,几乎没有动用村里的任何人,母亲打下手,父亲站在木架上,累了,两人就坐在各自的工作地点歇息,父亲对着秋后有点炫目的太阳抽烟,一缕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弥漫,最后融进蓝色的天际。

母亲看着父亲,说,你真能。

父亲笑了,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个秋后不久的一天,我们相继收到了父亲寄给我们的学费。在拿到学费的那一天,我忽然有所顿悟,父亲精心打造的大屋,是形而上的,感情我们才是他寄予厚望的精神家园。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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