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俊丨邢小俊散文四章
王宽年幼时冻伤的骨头
人的骨头是有记忆的。一个人一旦在年幼时被冻伤了,骨头几十年也不会忘记。一说冷,冻伤的骨头会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它在提醒你: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你。
村子乌托镇是在一个高原上,特点之一就是冷,它在冬天是明晃晃的寒冷。
冬天的清晨,天还黑着,上学的孩子们用废弃的洋瓷碗四面穿上铁丝,里边笼着一碗炭火,有的是玉米芯。他们排着队谨慎地走在黑暗中的羊肠小道上,黑夜的冷吞噬碗中可怜的火苗,所以他们得边走边抡一抡火,让火更旺些,好像是要把寒冷赶走。
他们带着棉帽子和手套的手,被冻伤成很肿很胖的样子,糯糯走动着。天热后耳朵和手会发痒、烂掉一部分,半年不好,这是热与隐藏在耳朵和手上的冷在做斗争。
这些风给这里的人脸蛋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好看也难看,用再好的化妆品,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掉。
天亮了,虽然阳光一出手就很透彻强劲,但是空气仍然寒冽得像一块透明的冰,路上、村子里很少看见人走动,只有炊烟,刚一出烟筒就被风把热量吸收干净。
在这寒冷里,整个村庄和灌木是紧缩的,都像变小了一圈,一切枝枝叶叶地全部省略掉,包括颜色,只剩下土的颜色和黑色的树。最醒目的是村里和田地畔子上的柿子树,全掉了叶子,黑色高大的枝干像人手一样擎举着,在深蓝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幅幅剪纸,细看,那剪纸的树上却有无数的黑点,那是麻雀,那麻雀也像被冻在了树干上。
有的柿子树上甚至擎举着一个黑色的鸟窝,这鸟窝离地面曾经越来越远,离开人们的视野被遗忘。如今却失去树叶的遮挡,忽然清晰地端在你面前。
冬天的中午,村庄一般很宁静,寂寥和萧瑟,太阳红红地冷着,与原平行,原上是一圈圈的犁沟,像一个个硕大的指纹和手指。阳光很刺眼很亮地照在这些土原上,还是冷,明明白白地冷。
在一条沟的一条墚上,一个闲不住的中年人与一头牛正在歇息,牛立在犁沟里,喘着一股一股的白气,身子一耸一耸,主人在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只有风,很干很硬,抽在一个个土丘上,柿子树枝这时也嗡嗡地发出金属的颤响,有些树上挂着几尺长又冷又白的冰溜子。天冷,偶尔有人,也走得疾。
一个人背着一捆玉米杆逆风走路,在一条小路上与风狭路相逢,这人使得广袤高原上散漫的风有了方向,它们呼啸着,呼朋唤友,聚集到小路上企图穿过这个人的身体,或者把他掀倒在地留在原地,趁他朝起爬的时候迅速刮走他紧裹的热量,使他变硬。他抗衡着,弓着身子,玉米杆在与风的对抗中像一把有方向的火焰,在高原上摇曳。
把村里王宽冻伤的不是夜晚,是在一个清洌洌的早晨。
他的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父亲,却从大城市批发来十件羽绒服,让他搭便车去很远的一个叫照金的集市上去卖。更重要的一点是——村里的人已经有人开始叫他的大名了。在乌托镇,长辈人一旦开始叫你的大名,事情就比较郑重了,说明他们把你当大人看了。
他坐在敞篷的汽车上,他坐在寒冷里,迎着高原冬天刀子一样的风,这风先是一层层刮走他的热量,最后到了他的骨头里。他喊着司机,敲打着铁皮的车顶,所有的声音都被冻住了,或者被风吹走了。他不停地跺着脚恨不得缩进地里,他意识到风在他的骨头上费了些时间,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没有了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风里……
后来,成人的王宽,落下了病根,一生都怕冷,一说冷骨头就隐隐地疼。几十年里,他总是披着一件夹袄,因为他深谙,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别人。
冬天的傍晚,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这光晕下的高原辽阔、汹涌,如勃然厚重的海浪忽然凝固了,它充盈在金色的光芒下,没有一点死角,视野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巨大的黄色土原拥挤着、臃肿着,连绵开去一望无垠,像众多的馒头或者乳房……在这样的气氛中,就有女人们陆续出来揽柴烧炕了。手里挽着一个硕大的竹笼,身子稍微斜倾,显出安逸和慵倦的神态,头缩着,上面包着一个头巾,惊惊诧诧地踩在冰茬上,臃肿的棉衣遮不住窈窕的腰身。稍倾,家家土窑上的烟囱里就冒出浓浓的烟,弥漫在乡村的空气里,有很重的苦艾和蒿草的香味。
女人在院子里搅水,衣服臃肿,辘轳似乎是被冻住了,嘶哑地响着,铁桶拽着井绳一路向地下深进,水窖口的上方弥漫着一团不易觉察的温暖水汽。
越荒蛮简洁的地方越盛产思想,越寒冷贫苦的地方越盛产火热的爱情——这是这块土地的魅力。女人边绞水边思忖,这个村庄其实就是许多绳索串连在一起的,比如井绳、拴牛羊的绳子、骡子拉的犁套、男人女人皮的布的腰带,没有这些绳索村子就散架了。
而土炕就温热起来,这种舒适恒定的温度能持续很长时间,村人就用这土炕抵御一个个漫长的冬天的夜。炕下边摆着一溜黑色臃肿的棉鞋,像码头停泊的船,生命的哲味很厚重。一家老小在土炕上拥被而坐,要么眯眼歇息,要么泡一壶酽茶,茶是产自陕南的青茶,烧煎煎的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冬天的黑夜里,往往就有猫头鹰和另一种神秘鸟儿的恐怖叫声,猫头鹰的叫声是“醒乎”、“醒乎”,音质如老者般沧桑和振颤,另一种神秘鸟儿叫声是“姑姑妙”、“姑姑妙”,声音凄厉。
村里有人白天抓住过猫头鹰,一个头像猫身子像鹰的怪异动物,“姑姑妙”却从来在白天没有见过,只想象它是一种快速在树枝间穿梭的不吉祥的鸟。
村里人说,两种鸟都是来招魂的,叫了第二天村里肯定死人。猫头鹰是叫老不叫小,“姑姑妙”是叫小不叫老。所以,当“姑姑妙”的凄厉声音划破村庄黑冷的冬夜时,村里的儿童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缩进棉被中……
乔家的“惜字宝库”
椿茂萱荣堂上屡承仙露润;天长春永阶前咸舞彩衣新-----这是阴刻在乔家青砖门楼上的对联,横批:耕读第。
多年前,这是村庄为数不多的青砖厦房,这百年的院落在一片土窑洞里鹤立鸡群。门口有石狮子,进门有一个青砖白墙的照壁,寓意主人一生做事清白。石狮子右首有一个一人高的青砖炉子,供人焚化字纸。
这青砖炉子做得精细,底部雕莲花宝座,库顶为屋檐式,檐角高挑,风铎叮当,古色古香。上部窗棂透雕,以散烟气。下面是纸库,炉里纸灰厚厚。侧面张贴用红纸书写的“惜字当从敬字生,敬心不笃惜难成;可知因敬方成惜,岂是寻常爱惜情”之告示。
村里的长老说小时看到过乔家的人把每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拾起来,聚在炉子里焚烧,并教育他们说要“敬惜字纸”。村人起初也曾经取笑乔家迷信。但当自己长到了年纪,看到乔家的兴旺蓬勃,似有所悟。
乔家百年来一直是人丁兴旺,像一棵大树,根深叶茂,发出许多枝桠,衍生出多少户就有多少分支。乔家代代子孝孙贤,个个耿直硬正,享有威望。清朝时曾频频出过几位举人,村人皆说乔家风水好。
这小小的青砖炉子,让村人百年来对文字和知识充满敬畏 , 时时刻刻在告诫偏僻村庄里的人,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
慢慢地, 出于对文字的敬畏,村里也就有了许多的禁忌。手不干净不能触摸亵渎书本,写过字、印过字的纸不可随意丢弃地上,以免不小心遭到践踏,更不能拿去“揩屁股”。有文字的废纸总要先积存在纸篓里,然后再慎重地拿到乔家门前的青砖炉子里进行焚化。
现在尚居住在青砖院落的乔家老大说,五六岁时,他给祖父点水烟,单手递过去,外祖父说:“错了,晚辈给长辈递东西,要用双手。”吃饭时,他瞄准盘里大肉块下筷子,祖父说:错了,吃菜不要挑三拣四,不要吃着自己的,盯着远处的,夹菜不能把手伸到长辈面前,要从自己跟前往前吃。人生在世,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庸寂寞,其实都是在世间谋一口饭而已,由于祖父的启迪暗示,乔家人处世稳健、低敛,不贪意外之财,冥冥中避开了无数的诉讼、争斗和人生凶险。
乔家老大还记得自己成人时祖父对自己的人生教诲,那天祖父的怪异举动让他琢磨了一生,也感悟了一生。
那是一个午后,八十岁祖父稳坐在院子的青石桌子前,手里举着一只黑碗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知道祖父晚饭时都得喝一碗包谷酒,他就说是酒。祖父一口气喝完,又倒入了水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疑惑地说是水嘛。祖父说,这明明是个碗嘛,你心里装着啥就是啥。他随即把水泼在地上,水在地上吱吱地泛着泡被迅速地吸收,祖父接着说:一碗水,风可以将它吹干、土可以把它吸干、太阳可以把它晒干,要想不干,只有在井里面在河里面。独木难林,一人难事啊。
说完,祖父摔袖就走,袖子拂落了黑碗,摔在地上成为两半,乔家老大惊呼,但是老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屋里走,他喝了酒照例是要在土炕上迷糊一下的。乔家老大觉得很奇怪,便问:“爷,爷,你碗摔碎了你咋不看一下呢?”老人答到:“我再怎么回头看,碗还是碎的。”
祖父还不让子女坐着的时候抖腿,说没有福,有福也被抖掉了的。他让子女吃饭时左手要扶碗,不让人随便吐口水唾沫,他说人身上泪水、汗水、血液、精液,皆是出则不可回,唯有唾液可回。
祖父说看一个家族兴败,只看三个地方:第一看子孙睡到几点起床,加入睡到太阳几竿子高再起来,那代表这个家族会慢慢懈怠下来。第二看子孙平时做不做家务,因为劳动的习惯慢慢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第三看后代子孙有没有圣贤的经典。
乔家老大现已八十有七,育三子一女。
大儿子自幼好学,博闻强记,成了村上唯一的大学生。毕业时分到省城给大领导当秘书,临走时乔家老大给儿子写“做官不许发财”六字,让老婆绣在枕头上。远在省城的儿子,每晚仕途归来就躺在上边三省其身,扪心自问。由于父亲的告诫和威慑,这儿子不负众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抵抗了不少诱惑与波澜,化险为夷,官至厅级,现已退休。
二儿子从小懂事,高考落榜后参军,在部队考入军校,从普通士兵一直到团长,后来转业回到地方,通过自己不懈努力,一步步走到领导岗位,已经有了一些权力,那时“朋友”之间难免“礼尚往来”,家父一句“物无妄受”,让身居要职的他洁身自好,几乎没有犯过错误。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每周要坐轿车从县城回来给父亲恭恭敬敬请安。
小儿子从小心性高,凡事争强好胜,乔家老大让他放羊一年,琢磨羊的习性。在长期的牧羊过程中,小儿子体味到天地间许多关于人生的大道理,这影响了他一生的处世哲学和人生走向。在乡村静谧的气氛中,在羊儿咩咩咩咩的天籁般的叫声中,小儿子发现,羊喜欢待在山丘的半腰上,不喜欢山丘的顶端,这是因为顶端风大地薄,草也不丰茂,而土丘半腰的阳坡上,那地方避风,温暖,能蓄住水,土质肥沃,这样草就繁茂。还有,羊都知道,到了丘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这一天要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
他最后当了兵上了军校,也成了一名团级军官。因为羊,他明白了人生“知止”的大道理,学会了有节制地索取和享受。
他是个聪明透顶的喜欢琢磨事情的人。他还观察在田地里耕作的牛和骡子,牛是慢性子,任主人的鞭子再敲打也保持着不急不慢的秉性,骡子却是急性子,经常累得浑身汗水,劳瘁而命短。在这里他体会到了人生凡事要慢的哲理,事缓则圆。
多年后,仕途稳健的他,回到家乡在田野麦茬地里转悠时,他是否还记得作为他人生导师的羊?
再说乔老大的女子秀英,平时话不多,却是有心劲。嫁到陕北地界,几年前和丈夫在延安城开了一家火锅店,谁知丈夫招了一个花子招展的女子,并任命为“大堂经理”,这女子与丈夫眉来眼去全然不把秀英放在眼里。丈夫借口秀英不生育,也明目张胆。有心劲的秀英想起父亲说过女人要像水,要有水德。她憋着心劲熬着吃小米粥,忍受着丈夫的背弃,在厨房里剥蒜剥葱忍气吞声。半年过去,小米粥养得秀英像换了个人一样,接二连三给丈夫生了一男一女。丈夫回心转意,辞退了大堂经理,和秀英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回娘家的秀英一次哭得伤心,乔老大问其故。秀英嘤嘤呜呜道:大,以前你呵斥子孙时声音大,眼光灼灼,走路通通有声,喝酒酒量也大。现在说话声音低沉,走路扑扑踏踏,喝酒动辄就醉。我思量你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所以伤心至此。
生意兴隆、日子丰润的秀英明白寒门生孝子的道理,对子女经常教诲:一饭一粥,当思之不易,一丝一缕,当思物力维艰。
有情绪的工具
乌托镇上人的话语中,把"肯""爱"字用得最多,这两个字都是情愿动词,表示意愿的,他们不但来描述人,也来描述动物,甚至是天下万物。
比如,研究收成时,他们会说,这块地肯长玉米,不爱长豆子!
耕地时,会评价说:"大民的牛不实诚,吃不饱就不肯干活儿!"
挖地时,会判断说:"这把䦆头不肯吃土!"
拉绳子捆柴禾时,会说:再使点劲,绳子才肯吃劲!
乌托镇的人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畜生和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应该有它们的情绪和思维。所以,你经常会看到乌托镇的人对着工具说话,或哄劝、或咒骂、或夸奖或承诺。
他们会扛着木犁边走边骂犁:天阴了半个月,你也变得暮气了,你今天不好好干活,偷懒耍奸呢!
他在磨镰刀时会晒着太阳磨,磨完喷一口白酒,太阳加上烈酒,这样镰刀在割麦时会显出一股烈劲——这,村里人都知道。
最普遍最广泛的运输工具是手推车,有独轮的、两轮的,推土、送粪、收割拉运、甚至推老人逛会赶集走亲戚都用这种车。推车是向前推着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拉着走,一种是空车时拉着走显得轻松惬意,可以边走边吼秦腔,另外一种是车上堆积的物体太大,向前推着看不清路。几乎家家都有牲畜,既能使役也能攒粪上地,所以给牲畜铡干草,青草的铡刀是畜圈中的必备之物,以及与之配套的牛紇头、牛笼嘴、马叉子、犁、铧,还有打场的箭杈、刮板、木锨,长条口袋、穿子、升、斗,女人从事家庭生产用的纺线车、织布机。
乌托镇是一个圆心,周围散落着几个小的村庄围着圆心转。村上的智者邢三在集镇上开了一家铺子卖农杂工具,一个镇上的繁华,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卖新衣,夏天卖西瓜,乱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邢三,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子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刀斧头,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独此一家,四季稳妥。
他不只卖这些农具,还背过人给它们说话,他会对着一地的锄头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一辈子就活名声呢,你们是从我这走出的,就得给我撑脸,干活要不惜身,要有钢口,宁折不弯!
村里还有一种原始的收割工具叫删镰,收割的方式叫“删割”,是将一个一米长的刀刃嵌在一个“7”字形的木柄上,木柄上类似渔网,用竹篾做成。“删割”是个技术活,只有力气不行,挥动时从右至左,像舞蹈,浑身不能僵硬,头手全身都被调动起来,配合默契,要“筛”,这是动作要领,这时全身的气力要聚集在腰上。这种收割方式要比用镰刀收割要快,但是因为不得要领,村庄里没有几个人能熟练掌握。
在田地里用的最多的工具是铁䦆头和铁锨,都是手工的,生铁,有足够的重量。年轻人喜欢用䦆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眼看要落向身后砸向脚后跟了,又急速返回,挖在眼前的地上。䦆头的重量使得䦆头深入地下,拉出一块土,从岔开的两腿之间远远地抛弃在身后。
年轻人只顾眼前,往前走,眼睛看着眼前或者更远的的地方,身后是一片新鲜的泥土,酣畅淋漓。
上了年纪的人相反,他们是倒退着走。他们喜欢用铁锨,铁锨和䦆头比较像,也是一块铁板,把䦆头掰直,和柄没有角度,就成了铁锨。
和年轻人相比,铁锨比䦆头使得劳动变得从容和柔和,锨刃轻轻插入地下,脚一踩,入土,把锨把一压,端起一铁锨土,扔到前边的一个地方。
新翻出来的土湿红一片,散发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他们边干边看着自己干过的活路,倒退着走,心中有数。
十匠
一道景致,滋长福祉。一种技艺,桑梓民生。
乌托镇器具多为木制、铁制,木铁合制而成。村庄匠人,最忙碌者乃其木匠。千株万木,木匠取之求变,师承鲁班,天工开物,运斤方圆。转墨斗而生以奇线,舞锛刨而飞于妙观。普通村民,住有房,睡有床,舒舒朗朗有门窗,坐有椅,写有桌,衣服杂物有柜箱,复有磨具碾具窖辘轳,锄犁耧,庙堂寺院,亭台楼阁,斗形弯影,安居乐业,全凭木匠一双手啊。
村里也有铁匠,他们用钢碳笼火,用风箱猛扇,火里炼铁,去粗存精。老铁匠用小铁锤,小铁匠用大锤。叮叮光光,大小铁锤相互配合,一张一弛,一重一轻,互相补充,愉悦轻灵。斯时,黝黑发亮的肌肤上肌肉在涌动,年轻人一律眼光凛凛,气势汹汹,热汗纷扬,年长者,气息沉稳,眼神温和,看定火候。
小铁匠没有技巧却有蛮力,老铁匠失去气力却深谙火候,用小锤来修正大锤的鲁莽和过失。
村里泥瓦匠人自古都有,他们最早时是给下地窑洞圈窑面,安装天窗门户,后来村庄始有地面以上的土墙房屋。他们一双大手,一把瓦刀,砖瓦木石,脚手高架,沐风吞雨,为他人造安居之所。初春,暖洋洋的,原上原下青春一片,这时候,地开冻,水生热,是开工凿窑盖房的好当口。深秋,风大一阵小一阵,风大时,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原白花,风一过,草又成了暗绿色,这皆是泥瓦匠人出活的好季节,他们要一直忙碌到年关土冻实时止。
窑洞冬暖夏凉,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长一丈二尺,留有炕门填入干柴,硕大宽展的土炕可以横躺竖卧六、七人,面积往往占据了窑洞空间的一半。土坑是由泥坯盘成的,泥坯也叫“胡基”。
村庄所以就有了专门打泥坯的匠人,这种匠人,吃的是力气饭。泥坯就地取材于黄土,在农闲时,又逢雨后,土质绵软湿粘,村人就请匠人来。用一木模具装满湿土,用一石质锤子砰砰击打夯实,取出来排列整齐晾晒,干透后坚硬如砖石,用来盘炕。
石匠是越来越少的一种匠人了,他们的工作全部在野外----攀岩钻谷,打锤系绳,在石壁上放炮取石,敲打成石磨盘、碌碡、牛槽马槽,十人大杠抬到家家窑洞里。随便把各家用坏的石器帮忙移到外面去。他们的讲究是,只要是石头制成的大东西,石磙、石槽、石磨,只要残了,万万不能放在家宅里。
石匠还有一个捎带的活儿,就是挖一种“白土”送给四邻。这是地下蕴藏的一种非金属的物质,白中泛蓝,人们把它叫“白土”或“蓝土”,可以当做涂料用来粉刷墙壁。把白土晒干碾面,和成糊状,刷在墙上会放出一种淡淡的清香。
小炉匠是一种热闹的手艺,村来来了小炉匠,朝人多处钻,钉锅钉盆钉陶缸,叮叮当当,噌噌嚓嚓,遂有老人孩童围拢,忙煞婆姨大娘。东家提来个裂口的锅,西家抬来个有豁口的缸,左邻端来有缝的盆,右舍捧来缺口的觞。杂七杂八一地,横三竖四排行。小炉匠人不急不慌,叨起一根卷烟,眯着眼儿忙,修旧利废,补裂修纹。
再说铜匠、银匠,村人喜铜器雍雅,天泽炎煌,防锈耐用,生铜熟铜紫铜黄铜,铜栓铜顶铜锁铜环,堂皇富丽,温馨阳光。银匠摊子小,技巧大,大到器物,小到饰品,刀刻镂雕,勾丝连缀,器皿铮铮,精灵毕现。他们一盘炉子一台砧,一把小锤一根管,传承神艺。
油漆匠全凭一支画笔、一板油刷,谁家请木匠做了新箱子新柜子,便请油漆匠人在上边画上鸳鸯福禄,熊猫吃竹,青山黛岳,丹华翠箐。一物一景,水起风生,滋生福祉。
裱糊匠人,一盆浆糊一条凳,一把剪刀一卷绳,用苇杆绑扎屋顶,特别是农历春节前最忙,乡村暄腾,他们却静心屏气,为主人遮住房顶窑顶落土,为老屋增添新气色。如果主人厚道,他们还会捎带请来”财神“,贴上”福兽“。
“骟猪骟马,技传一家”。骟匠一生骟猪骟牛骟马骟羊骟鸡,剥夺了这些牲口的天伦之乐,使得它们能安心养膘长个头。骟匠走街串巷时不用吆喝,只敲锣,听到锣声,熟谙的村人就牵出需要骟了养膘的家牲。
骟匠把一卷熟牛皮卷着的工具一字摆开,亮闪闪的发着寒光。他嘴里咬着一柄奇形怪状地带着钩子的小刀,要一盆凉水放在地上,手抚牲口,突然会巧妙地把它放倒,出招稳准狠。无论大小的动物,骟匠都会拍着它们的腿跨咒语一样地说:肯吃肯长八百斤!期望被骟掉的牲口茁壮生长。在傍边搭手的主人咧开嘴笑意盈盈,谁都喜欢听这话。
迅疾翻起身的动物,只觉身下一凉,懵懵懂懂竟然不知道自己被剔除了睾丸-----今后短暂或漫长的一生中,它们将对异性熟视无睹,心静如水,一门心思把自己长壮。
还有两种坐地的作坊,酒坊和粉条坊。
这里黄土高原,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决定了这里的日照时间长,水分少,土质好,光合作用长。这里的洋芋品质好,像出美女子一样全国闻名。洋芋亦是这里的主食,天天顿顿吃洋芋,然后就是洋芋淀粉做成的粉条。后山坡上有一片花海,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像漫山遍野的萤火虫,美极了。但过两天再去,就被山里村民给割光喂牛了。他们只有看到菜地里的洋芋开花了才会欣喜。每年冬季农闲,农户会挑选最好的洋芋粉碎磨浆,滤制粉芡,制成粉坨,户外冷风嗖嗖,室内热气翻腾。待加工成粗细不一,又圆又扁的粉条,村村落落,一挂一挂银丝般的晾晒,构成冬日暖阳下一景。
酒坊在村庄又称为烧锅。酒具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糊涂的人喝了更糊涂,智慧的人喝了更智慧。烧锅里烧出来的酒是纯正的粮食酒,度数高低不等,用时直接用罐子提取,其功效在快人之意,发人精神,使愁苦的农人乐观。
酒,三点水加上个酉字,酉字意思是下午5时到7时,寓意傍晚太阳落山之时是饮酒最好的时间。两千多年前,脚下这片灼热的黄色大地上,生活着质朴高贵雄放豪迈的先祖人群。他们的热血,他们的身影至今仍然在村庄依稀可见------村社之饮,丧葬之饮,婚典之饮,人生苦短,聚必痛饮,先祖的遗风藏在他们骨子深处,喝到尽兴时,狠劲拍着大腿,面红耳赤地破天长吼。期间用砖头砸着板凳,用大棰敲着铜锣,用力拉着简朴的丝弦,昂昂然齐声吼唱,气势迫人,峥嵘裂肺。他们用最为高亢的秦腔,像先祖一样歌唱着爱情,歌唱着流血,歌唱着死亡,寻求着生命的归宿。
随着蒸馏技术出现,酒之烈度不断提高,村庄人已不再喝自己烧锅酿造的酒了,取而代之城市里买来的玻璃瓶装的勾兑酒。于是,饮酒器具不断变小,由碗及杯,再到盅,巨觥之饮不复见——精致的生活,正在淹没着村庄雄放的灵魂。那弥漫流淌在一座座古老窑洞与一片片山原村社的雄放之风,已经离村庄远去了!
这些手艺人,老者师傅一一死亡,年轻徒弟纷纷转行。
他们的灵巧,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手艺以及纯粹的快乐,连同他们带给村庄的快乐,都随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似乎在乌托镇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作 者 简 介
邢小俊,男,笔名申子辰,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4期高研班学员。著名媒体人,获团中央“五四”新闻一等奖等国省级新闻界奖项19次,曾出版策划、营销类书籍《大策划》《1+1=王》,引起新闻界强烈反响。被聘为西安外国语大学等三所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客座教授。其作品入选入选陕西省首届“百青人才”扶持计划,是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得主。2013年、2014年、2015年连续三年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散文作品二十余次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纸刊登,散文《华阴老腔》被《人民日报》2015年10月刊登后入选人教版全国盲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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