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宪权丨一夜熏风芒种来
芒种,是在布谷鸟固执的鸣唤中分娩的,是在农民的擦拳磨掌中跑来的,是在跳出农门的农家子弟的惴惴不安中闯来的……
进了芒种,便是仲夏了。《易经》将八卦之一的离卦置于仲夏,而离卦象征太阳,象征火,又含有丽之意,是附丽的意思。事实上,芒种时节,一方面万物生长尤其离不开太阳,要依赖于太阳的光和热;另一方面,那些刚收获的麦类及油菜等农作物也离不开太阳,必须晒干了才能收藏。于是在古人看来,将离卦置于此,其实就是在强调“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一最根本的自然规律。
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徐锴解释:“谓麦谷为芒种是也”。老祖宗创建芒种这个节气,其初始本意就是表示麦类等有芒作物成熟。有时细细想来,真得佩服老祖宗的聪明与智慧。他们在科学极不发达的春秋秦汉时期,硬是凭着仔细的观察、分析和总结,准确地划分出了二十四节气,并且沿用至今。
芒种时节,微醺的南风成天一个劲的吹着。它有时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娃娃,翻着筋斗地在麦穗上跳跃着,撩逗得麦穗舒服地摇晃着,沙沙的笑着;有时,它看见紧紧趴在麦穗上的花大姐(七星瓢虫)还在呆头呆脑地、执着地捕食着蚜虫,就恶作剧地将它吹下去,看着可怜的花大姐跌得头晕眼花,它竟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它时不时地轻轻地掀起人们的衣衫,或者调皮地吹掉人们头顶的草帽,吹乱人们的头发,给人们制造点小小的麻烦;它有时又像是一张温柔的大手,轻轻的拂过那一望无垠的麦田,麦子簇拥着,摇曳着,做着积极的回应,于是,麦海里,金色的浪头就一波接着一波地漾向远方……
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看麦子的人骤然多了起来。他们慢腾腾的走着,时不时地停下,掐两穗麦子,搓一搓,揉一揉,放在手心数一数,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收成;偶尔,捏起一粒扔进嘴里,享受着满嘴新麦清新的气息,对于割麦的时辰,肚子里便有了一个底。在地头上,大家聚到了一起,看着麦子的成色,相互品评着各自的收成。
芒种,是农民的节日,是收获的开端,丰收的起点。芒种的命名并非一句完整的话语,也非一段优美的抒情,而是一个带条件的假设句。虽然生活已带给我们很多喜悦,但前面的云霞还不知道色彩。多少年来,对芒种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只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始终黏附在农村的温床上。看着天下雨,就不由担心起母亲的油菜是不是又要欠收了,小麦是不是晚熟了。这是一个需要强烈的阳光炙烤的时令。雨水应该节制一些,少一些,太阳应该灿烂一些,骄一些。若没有锋芒毕露的阳光,便没有翻滚的麦浪和金黄色的麦芒,便不是虎口夺食的端午,便不是抢收抢种的季节。
二十四节气起源于黄河流域,合着中原的气候特征。豫北平原处于黄河中下游,因而,历书中对节气的定义可以说是对豫北气候的准确描述。芒种在历书中又称五月节,每到这个时节,青涩酸牙的杏儿慢慢地变黄变甜,满村的槐花均匀地洒落一地,像薄雪;枣花也开了,拇指大小的椭圆叶片根部,碎金一样的花儿吐露出细细的香,淡淡香气盈满巷子,招引着采花的蜜蜂。石榴完全丢弃了羞涩,满树艳红,一朵一朵的喇叭,唱着芒种时节的高音。香椿的花一大串一大串的,显出一种很俏的白。艾的茎粗壮,叶已开始翻白,为着端午节走上各家的门楣而努力着。
信步走出村子,村边梨树的果子已如蒜头大小。经冬的大葱和萝卜,都孕育了种子,紧紧地抱着。四周全是麦田,无边无际,风过麦海起波起浪。对于豫北而言,芒种时节收割的不仅仅是麦子,还有大蒜,种的也不止是谷子,同时有大豆、玉米、花生、芝麻、绿豆、晚棉等等。还要把育好苗的辣椒、茄子、西红柿等蔬菜,种进地里。因此,俗语的三夏大忙“收、种、管”,需要招前顾后,哪一头都得罪不得。虽然十好几年没有割麦、放磙、扬场了,但想起来就背上发疼、脸上发烧、胳膊发软、嘴唇发干、心里发慌!就想起一大早的布谷叫,想起麦棵中刺脚的萋萋芽,想起一片云影移过来时的清凉,想起故乡麦地的爹娘!
走进乡村,站在地头,望着金黄色的麦子,记忆在麦芒的扯动下,瞬间里展开了一幅幅愰在眼前的画卷,这些画卷有童年的也有青年的,它们总在麦田间若隐若现。
记得小时候,对放麦假总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心情,在“吃杯茶”的声声鸣叫里,眼巴巴地盼着。终于有一天盼到了一纸《夏收公约》,放麦假了!于是一帮娃娃们推搡着、打闹着,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定下了这个夏收捡拾麦穗的目标。此时,村里许多房前屋后的墙壁上,也被人们刷上了许多诸如“快收快打,颗粒归仓”、“当心火灾,安全夏收”的标语。夏收的气氛一下子被渲染了出来,人们顿时感觉到紧张了许多。
长大一些,才知道收麦是最累人,农民说那是累死人不偿命的活。靠天吃饭时,麦子长得稀用手拔,后来水利条件好了,水浇的麦子又粗又壮,就改用镰刀割了。芒种一到,无边的麦田翻起金色的麦浪,人们望着丰收的庄家露出欣慰的笑容,早早的把镰刀磨得飞快,养精蓄锐,就等着开镰了。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早上还有些泛绿的麦子,经过中午干燥的熏风一吹,一下子就变黄了。
“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一起成熟了,收割不及时会焦在地里,白天收割就要掉麦粒。最能体会“粒粒皆辛苦”的就是农民,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事情。所以,在芒种里,彻底打乱了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习惯。晚饭后,家家户户响起了磨镰声。早起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或者不能叫早起,如果天上有月光,一些人带着镰刀就直接下地开始收割了。蓝天让人忘记了白昼,月色让人忘记了黑夜。
芒种时节,在农村里没有闲人,中年人、青年人是麦田里的主要劳力,老人和孩子也早早的来到田地里做力所能及的劳动。实在不能下地劳动的老人才在家里打扫打扫麦场,还要附带着看年幼的孙子或孙女。那真是“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
割麦子是一件既累又脏的劳动,无处不在的麦芒扎的人难受不说,弯腰弓背一镰一镰收割的架势,更是让人腰酸腿疼。落在麦棵上的尘土也在收割时再次飞起来,被吸入嘴里、鼻子里,嗓子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吐一口唾液,里面就有黑黑的东西一起吐出来。有风吹来,也是烫人的,似乎要把人体内的水分统统挤出来。腰和腿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按着后背直一下腰,一看,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早和了泥,个个都是大花脸。
芒种时节,承接着春播夏华,背负着一年的幸福和希望,抢割、抢运、抢晒,忙着收获成熟的金黄,翻耕、点种、载秧,忙着播种绿色的希望。广袤的原野田垄上,处处是忙碌的身影,处处是古铜色的脊梁。芒种浸泡在淋漓不止的汗水里,张望铁叉的光芒。黎明的晨光里,挥舞的银镰闪烁着丰收的喜悦,日上三竿的时候,抹一抹满脸的汗珠子,从菜园子里拔出一棵新蒜,疲惫地坐在躺倒的麦棵上,就着喷香的烙饼或者油条送进嘴里,顿时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似乎把一捆捆的成熟送给了新的生活。
芒种,刚把金黄浪涌去,便见新禾万顷新。它把整个五月喧嚣得充实而又底气十足。
十多年过去了,芒种的劳作景象已经大不相同。远处,一台联合收割机轰鸣着开过来,麦子们的震颤,传染一般,营造了金黄的麦浪;虽然,对于麦子们而言,已不再是农人手执镰刀弯腰的谦恭,但站在麦田地头,我亦然不会忘记,我是从麦地光着脊梁的长辈身上学会了坚韧、勤劳、感恩,也从麦田里收获了粒粒饱满的果实……
“芒种”两个汉字的组合,就像一茬庄稼与一茬庄稼的倒茬、接替,让季节变得充盈,也使人生充满了希望和梦想……
作 者 简 介
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清风,河南滑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散文学会理事,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县诗词学会会长。《中华风》(北京)杂志编辑,《滑州儒学》执行主编,《滑台文学》诗词编辑。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中国报告文学》、《魅力中国》、《奔流》、《参花》、《中华风》、《当代小说》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郭万增传》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