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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阳满心欢喜，六年没见老爹了。六年来，赵阳叫老爹来玩，老爹说忙；老爹叫他回去看看，他说忙。赵阳挺纠结的。没想到这次老爹主动要来玩。他将内心的喜悦深藏了好几天，瞅个机会向媳妇朱丽传递了这个信息。朱丽倒很干脆：想来就来呗。赵阳没料到媳妇如此通情达理，害自己白担心了好几天。但一想到媳妇是从没离开过大城市的独生女，老爹则是从没离开过小山沟的农民汉，总有些忐忑，不由自主地叮嘱媳妇：老爹这辈子没离开过山沟，最远也只是走一晚夜路去镇上赶集，没见过什么场面，哪些地方不妥，你多包涵。朱丽白了赵阳一眼，就你废话多。老爹挑着两只大麻袋，走一夜山路，又坐一天汽车，再坐二天二夜火车，总算到了。赵阳下午特意向单位请了假，带着媳妇一块儿驱车到火车站接老爹。老爹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一下火车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啥啥新鲜，乐得那张嘴一直合不拢。进了家门，老爹刚要继续往里走，朱丽突然叫住他说，爸，您等一下！先把这鞋换了。老爹不明白咋回事，但坚决服从指令，在赵阳的指导下，他脱下那双崭新而又沾满尘土的解放鞋，换上一双柔软的拖鞋。老爹这辈子就穿惯解放鞋，虽然现在穿的拖鞋舒服漂亮，但很不习惯。换好鞋后，小俩口带老爹参观了一下刚买不久的新房子，老爹仔细打量了一番，看着精美地装修，自言自语地说，这儿咋整得跟皇宫似的呢？赵阳夫妻俩在旁听了相视而笑。看完房子，老爹欢喜得不得了，将两只麻袋拖过来打开，里面又分装着一个个塑料袋。老爹麻利地将塑料袋一个一个往外拿，并逐一向小俩口介绍，这是隔壁叔公送的红薯，这是对门八婶送的玉米，那是强叔送的咸菜干，还有瑛嫂亲手制作的蜜枣……最后从袋底摸出一个蓝色小布裹，包得严严实实，这是俺的……赵阳瞧见媳妇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就制止了老爹的礼物秀，说现在不急，先放回麻袋里，这些杂粮好，留着慢慢吃，咱们先聊聊天。老爹迟疑了一下，也不说什么，将那些杂粮特产放回麻袋，随赵阳提到杂物房里。老爹靠在厚大的沙发上，乐颠颠地和儿子儿媳小俩口讲了半天的家乡事，口干舌燥，喉咙大声咳了一下，想吐痰。老爹紧紧拢着嘴，环顾客厅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小俩口都惊惶地盯着他的嘴，却见老爹顿了一下，不慌不忙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仰脖，吞了。让朱丽看得惊心动魄。她急忙闪开去做饭，留下赵阳陪老爹。朱丽做得一手好菜，饭菜很丰盛。老爹上座，只见每个人面前一个碗一双筷子，每个菜盘子里也架着一双筷子，跟诸葛亮的八卦阵似的。老爹没见过这种阵势，搞不明白这是啥吃法。赵阳在旁笑着解释说，菜盘子里的是公筷，专门用来夹菜的。老爹没料到在城里夹菜还有如此学问，他一边喝汤，一边琢磨该如何破解这阵法，迟迟不敢动筷子。老爹让赵阳给自己满上一碗饭，然后端着蹲到阳台上吃。朱丽哪里见过这种古怪的吃法，忍住笑说，爸，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嘛。老爹说，这辈子都这样蹲着吃，习惯了。朱丽对赵阳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劝劝，不想赵阳端上一碗饭，也蹲到阳台去。爷儿俩一口饭一句话，天南地北，聊得有滋有味。临睡，赵阳安排老爹洗澡。老爹说，俺出门前到村外的河里泡了一晌午，那河你是知道的，水清得很。赵阳瞪大眼睛说，这么冷的天气，您怎么在河里泡了一晌午？万一冷着可咋办？老爹摆摆手说，没事儿，俺这身体还算硬朗，挺得住。这才洗不过三天，俺身子还是挺干净的嘛。儿子不好再说什么，但儿媳妇将一套全新的睡袍捧到老爹跟前说，俗话道“接风洗尘”，您这一路上奔波挺累的，洗个澡，提提神，睡得会舒坦很多。老爹看着儿媳妇为他准备的新睡袍，不大情愿地说，那就洗洗吧。赵阳早已备好满满一浴缸热水，老爹看着这么一大缸水，心疼地说，俺在家里一个月洗一次身子，每次一小桶热水就够了，这缸水够我在家洗一年了。老爹用一大缸热水洗了一个澡，这晚果然睡得安安稳稳。翌日早晨，吃早餐时，老爹透过饭厅的窗户看楼下的人们，三三两两牵着一只只宠物狗在小区里溜达。有的主人还把小动物抱在怀里，又搂又亲，像抱着一个婴儿似的。老爹疑惑地说，咱们山里人都把娃娃当猫当狗来养，怎么这城里人把小猫小狗都当娃娃养，这都啥世道哩？赵阳接过话题说，那是宠物，是城里一些内心孤独的人用来寄托情感的，宠物跟这些人就像一家人似的，互助互爱。老爹醒悟过来，哦，改天俺也买一只带回家养养，那俺就不会觉得闷了，还能帮忙吃剩饭剩菜，省得浪费。朱丽笑着说，那些宠物都是名贵品种，少说也要五六万块钱一只，多的要几十万块一只，它们的伙食也贵得很，比人吃的盒饭好得多，哪里用得着吃剩饭剩菜。老爹听得目瞪口呆，连忙摆手，不养也罢，不养也罢，整天用一条绳子拴着那畜牲，俺真干不出来。吃罢早饭，朱丽收拾碗碟进厨房，赵阳打个帮手也跟着进了厨房。他轻声告诉媳妇，剩饭剩菜要用袋子装好再扔到外面去，可别让爸瞧见。吃午饭时，老爹果然问了朱丽：昨晚的饭菜呢？朱丽早上得了丈夫的提示，就巧妙地答道，上午来了个要饭的，全给他了。老爹有些失望地说，那好那好，不浪费就好。第三天是周末，赵阳带老爹去逛街，进了一家有名的服装折扣商场。他说，爸，您自个儿挑两件衬衫，回去穿起来精神一点儿，这儿的衣服一律三折，您放心买吧。老爹想，老家的镇里服装店最多才打五折，而这儿的衣服打三折，便宜得很。孝心难却，于是立即行动。好不容易挑了两件，爷俩儿一起拿到收银台结账。收银小姐看了看标签，然后用计算器轻轻一按，微笑地说，打完折一共八百六十块，谢谢。老爹大叫起来，啥？八百六十块！姑娘，你弄错了吧？收银小姐被老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又算了一次说，没错，的确是八百六十块。赵阳笑着对老爹说，爸，这两件衣服都是进口货，在外面买的话贵得很，好啦，让我买单吧。老爹急忙按住儿子拿钱包的手说，俺是中国人，要穿就穿咱中国人做的衣服，这外国进口的衣服，咱们不买啦，省得穿回去，村里人骂俺是卖国贼。说罢，用力将赵阳拽出折扣商场。又过两天，老爹吃完晚饭后到楼下走走，许久没上来。夜幕降临，眼看就要天黑了，赵阳赶紧下楼四处寻找，发现老爹正蹲在物业管理处保安亭门口，一名小区保安在一旁站着。赵阳马上过去了解情况。原来老爹在小区溜达的时候，发现花圃中一些花枯萎了，就将这些花连根拔掉，准备开辟用来种菜，结果被小区保安逮个正着，立即将他控制起来。赵阳苦笑不已，连连向保安赔不是。赵阳带老爹回家，老爹还不时回头看那花圃，连声说，可惜呀可惜，要能种上十来棵菜，咱们半个月都不用花钱买青菜了。赵阳说，那是小区的公共用地，是属于公家的，绝对不允许私人拿来种菜。老爹听了觉得很迷茫，愤愤不平地说，要在咱们农村，哪家的地丢荒就是丢老祖宗的脸，你瞧这大院那么多空地不用来种菜，却用来种草，难怪这大城市里的青菜卖得那么贵。老爹一番高论，让赵阳哭笑不得。老爹没出过远门，在这住不到十日，就开始盘算要回去了。赵阳极力劝阻一番，说家里就爸一个人，做儿子的放心不下，还是留下来吧。老爹一个劲儿地说，家里还有许多农活需要打理，咱村通镇的公路快修好了，你知道咱村的农货是那片最好的，通公路后农货就可以轻松卖出去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他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儿子：你们俩结婚都六年了，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要快点儿添个娃，给俺长长脸，省得村里人总笑话俺没孙抱。再说啦，没孩子哪像个家？还有，要节俭过日子，不能因为做了大城市人，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要供房养娃，开销大。另外，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革命的本钱嘛，坏了既费事儿又费钱。赵阳毕恭毕敬，不断点头，连声称是。末了，赵阳塞给老爹一百块钱，有些尴尬地说：爸，明儿您把这钱送给朱丽，就说是您给儿媳妇的一点儿心意。老爹硕壮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他把钞票拿在手里，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赵阳一个人送老爹去坐车。临上火车老爹塞给儿子一个蓝色小布裹，赵阳眼尖，说，这不是那个用麻袋装着来的小包裹吗？老爹说，是的，里面的东西你回家再看吧。回到家里，朱丽正忙着拿消毒液浸泡老爹穿过的睡袍和睡过的被褥。看丈夫回来了，她眉开眼笑地说：你爸真好，走前给了我两百块钱。赵阳听了一愣，多少？媳妇答道，两百。赵阳抿着嘴点了点头，勉强挤出笑容，一股热流从眼角缓缓流出。他赶紧转身走进书房，从衣袋里掏出仍然散发着老爹体味的蓝色小布裹。他怀着崇敬的心情，慢慢地一层一层打开。最后，三叠崭新的百元钞票齐刷刷地呈现在赵阳面前，上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俩字：养娃。
作者简介：钟海东，中级馆员职称，广东廉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涉及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散发于《文化月刊》《河南文学》《武汉文学》《中华文学》《南方日报》《羊城晚报》《长江诗歌》《当代作家联盟》《中国诗影响》《现代诗美学》等刊物。现为《中华文学》杂志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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