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仕英丨父亲的眼泪
今年农历四月十六(5月22日),是父亲年满八十周岁,攀登八十一岁的大喜日子。然而,就在这天,我的父亲,一个年逾古稀,身患重疾的老人,却“玩”起了他人生旅程中的第一次失踪。在失联三个多小时后,父亲得以和家人团聚。此时,父亲哭了,我们,也哭了……
印象中的父亲,高大、伟岸,一表人才。然而,与其相貌堂堂的外表相悖,父亲居然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文盲,斗大的“一”字不识一个。虽身为一介农夫,但为人处事得体、大方。父亲虽然经历了诸多磨难,可我从未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正因如此,我便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位铁打的汉子,是一棵常青大树。他,永远屹立于族人之林,为其子孙后代遮风挡雨。
然而,直到2005年初春,我的哥哥离开人世,我才第一次看到父亲流下眼泪。那一年,我的哥哥年方45岁,正值于人生的大好年华,处处洋溢着青春活力。由于哥哥一向情牵子民,工作太过要求完美,长年劳苦奔波,终于积痨成疾。期间,我和弟弟陪同前往兴义、昆明医治,可终究无力回天。从春城接回当晚,便撇下一双儿女和七旬老父,直奔天堂而去。父亲惊闻噩耗,深夜赤脚拜请亲邻前往接应。待哥哥遗体运回老家,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背,一边哽咽,一边流着泪水在堂屋为哥哥准备纸钱。那种白发你送黑发人的凄凉,令我终生难忘!
八年后的2013年中秋,时年78岁的父亲,白天还在帮助邻居置办酒席,当晚便中风脑梗,至今半身不遂。住院期间,数天处于昏迷状态。待他苏醒过来,已经不能用语言对某件事情进行完整表达。好在,父亲终于从死神手中挣脱回来,三亲六戚也前来探望。待他的弟妹及侄儿侄女出现在面前时,父亲放声大哭,成了泪人。就像一个孤立无助的孩子,突然回到温暖的怀抱一般。
今年正月初四,村里一个亲戚去世。按照老家风俗,要对亡灵进行操度。父亲知悉后,再次伤心痛哭。弟弟怕他过度伤心,影响身体康复,决定送他到我家避讳。
也许是出于对生命的眷恋,亲戚的离世,着实给父亲的心灵带来了严重的影响。那段时间,我看到父亲内心十分忧郁,眼里透出绝望神情。因医生曾嘱咐我们,一定要加强腿部锻炼,才能更加有效康复。加上我担心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每天不停地督促他进行锻炼,想以此让他忘却失去亲戚的悲痛。可是,每次锻炼,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一小段就要坐下,而且好几天都是懒洋洋的样子。时间长了,我有些生气。一天,我终于憋不住了,就朝他嚷嚷:“你就是太懒,就是不想多走!”哪曾想,当听到我说出“太懒”二字时,父亲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还发出小声的啜泣。见此情景,我才发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为了能让内心释然,我反复叨唸着自己的不孝。我不断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想用惩罚来求得父亲的原谅。可越是这样,我内心的包袱越加沉重!
回想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故乡来到异乡(我现在的家乡),面对一穷二白的家,年方二十的父亲担当起一个破败家庭的重任,成为异姓家族的中流砥柱。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背景下,作为“顶男”的父亲遭受了多少白眼,饱尝了无数辛酸。那时,队里有什么粗活重活,父亲总是“榜”上有名。在那政治空气紧张、交通信息闭塞、条件极为艰苦的年代,父亲被强行安排到省城石板哨修过铁路,赶马到茅口古渡驮过灾粮,到深山老林背炭炼过钢铁,还为了养家糊口大开“生荒”而进过公社学习班。
不仅如此,父亲更是经历了三天夭折两个孩子的钻心之痛。
在父亲夭折的两个孩子当中,一个是我的大姐,另一个是我的二姐。我的大姐(乳名从妹)当时已经十二岁,是一个非常勇敢,又聪明懂事的姑娘。而我的二姐(乳名玲兰)年仅四岁,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儿。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且缺医少药的日子,我的两个姐姐,她们犹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还没来得及享受一总阳光雨露,还未吮吸到人间的第一缕芳香,短暂的生命就被定格在漫漫的时光长河!
三天痛失两个孩子,试问天下谁人能堪?
我的两个姐姐时隔三天离世,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躁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到处传言我家得了“鸡窝病”(瘟疫),全家人要怎么怎么着等等。面对居心叵测的邻里,父亲只得强忍悲痛,将大姐草草安葬,好让她在天国那边有一个“家”。而我四岁的二姐却没如此幸运。因寨中人怕被传染,队长的勒令父亲要将亲生骨肉背到野外焚烧……
据父亲回忆说,在老家那个专丢死娃娃、名字叫做“杉树林劈坡”的地方,二姐幼小的躯体竟然烧了整整一个夜晚。其间,是我的姨父陪着父亲,一直焚烧到天明。
我不知道,就在二姐灵魂飘飞的那个晚上,父亲,是怎样看着自己活沷可爱的女儿从一具肉身慢慢、慢慢化成一缕缕青烟的?我更不知道,那一个刻满悲伤和痛苦的夜晚,我的父亲,他,是否掉过一滴眼泪,是怎么熬过来的?
多年来,这些疑问我一直不敢向父亲提起!
如果不是父亲晚年命遇顽疾,如果父亲还像以前那样护卫自尊,认为在姑娘家住下怕人笑话。那么,我永远都无法探知父亲坚强、勇敢而深邃的内心,是以何等的毅力面对那场人生灾难的!
是啊!
父亲,您一生经历的磨难,付出的艰辛,饱尝的酸楚,又何尝只有这些?而我,又何曾看到您掉过一滴眼泪?
而今,父亲,您老了,且已年逾八旬。现在的您,身板不再硬朗,腰杆不再挺拔,腿脚不再灵便,声音不再洪亮,眼睛不再有神。而我,居然无知、任性,冲口而出,不知不觉间,用语言的暴力深深伤害了您!
父亲啊!我,忤逆!我,不孝!
今天,是天下所有“父亲”的节日。在这个您从未知道的日子里,女儿,想企求您的原谅!
我对不起您,我的父亲!
2016年6月19日于“父亲节”
作 者 简 介
张仕英,女,汉族,中共党员,大学文化,笔名青禾居士,原贵州省普安县纪委干部。1969年8月出生于贵州省黔西南州普安县,1990年8月参加工作,2001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先后从事新闻宣传、广播电视、组织人事及纪检监察工作。工作之余,努力拓宽兴趣领域,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散文创作,曾在新闻媒体及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散文作品数篇,且有部分获奖。分别为贵州省黔西南州普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黔西南州新闻工作者协会、黔西南州影视艺术家协会、黔西南州作家协会、贵州省写作学会、贵州省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