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北影节上,有一场动人的映后谈。观众席中,一位老父亲拿起了话筒,对站在台上的儿子说,“这是我第三次看这部电影,这次是在北影节上放映,它终于可以见观众了。”这位老父亲是李雪健,我们可以在当前国庆档的电影里看到他最新的表演,而台上那位青年导演,叫李亘,一个正在努力想成为导演的新人。这部年轻的处女作叫《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片名很长,诞生过程也很长。
电影灵感来自李亘的亲身经历,当时他还是北京语言大学日语系的大二交换生,身处异国他乡,接纳他的地方不多,唯独一家东京郊外的中华料理店收留了他。一年时间里,他在这里见识了人间百态,那里的时空对他来说如静止一般,以至于,后来每一年他都会回到这里,一晃十几年,成了一种生活仪式。30岁后,李亘发现了一件事,好像隔三差五就要经历一场离别,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好像还是学不会如何面对,习惯不了。这时候,他正读完北电导演系研究生,他决定,把那家料理店拍成电影。李亘很感谢王红卫老师,他是李亘的研究生导师,是他介绍了李亘给华策的万娟总。因为万总发现,当下很多青年导演都“困在”自己的母题中,处女作甚至第二部电影,都会围绕这个主题旋转,她希望能够帮上这个青年。《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完成度怎么样呢?这确实是一部拿得出手的电影,至少不会给老父亲丢脸。甚至可以说,这部电影的气质,角色繁多,但从未紊乱,情感多元,但每条线都没有断痕,它的开场一般,收场却充沛饱满,它没有深刻到戳破人性深渊的程度,但它在自身的经验里做到了最周正、最舒适。第一导演(ID:diyidy)在北影节期间和李亘聊了一下午,在他小小的办公室里,看到他最近因为搬家,整理出来的中学时代小物件,少年时代的照片、音乐磁带、D9碟片……“真的是到了30岁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想表达了,应该要去表达。这个劲有了,就要有一部自己的长片作品了。”每一个导演的处女作都是公平的,因为它只有一部,你也只有一次机会。我第一次写这个故事大纲和分场是在2011年,那是在王红卫老师的剧作课上。我记得很清楚,他三年来从没表扬过我,无论我写什么、拍什么,这次是他第一次表扬我,他说看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但还是被其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打动了。当然,最初故事跟现在的电影肯定是大相径庭了,过去了12年,我把这段经历拍成了电影,像一个大轮回。2007年4月的时候,我正在北京语言大学日语系读大二,当年去日本做了一年的交换生。原本没想到这个名额会轮到我去,我们班26个学生,都是踏踏实实学习的,但可能是老师看我平常总参加校内的文艺活动,又不太努力专业学习,就想着让我出去见见世面,毕竟到了那边,买个面包都要用到日语。我当初报日语系,也是因为看到没什么人报,大家都抢着报英语、法语,日语当年在小语种里比较冷门,我也不是说喜欢动漫才报这个,是因为排队的人少。报完了,我还得赶紧回学校继续补习,高三当时很紧张,根本就没多想。最后考上都是误打误撞。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去日本的飞机上,我把飞机餐全给吃了。因为我觉得以后都要自己做饭,但我又不会,那这一顿要吃饱一点。到了学校安定下来后,大家都去外面打工,当时学校周围有很多店面,我也找了好几家,有便利店,也有麦当劳,都没有要我。大多数是觉得你日语不好,或者知道你是一年交换生,培养你一年你回国了,肯定不行。我就试着离开学校,从渊野边坐了两站地,来到东京郊外的一个叫町田的地方,那里挺偏僻。然后就看到这家店——南国亭。我当时就直接闯了进去,正好遇上了代理店长,也就是片子里齐溪姐扮演的“管唯”。一开始我说什么她都把我怼回去,我心想这一家肯定也没戏了,谁知道最后她给了我一个机会。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天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刚刚来到这边的自己,与其说是收留我,更像是给了“当年的自己”一个机会。
那一年学校里有很多大活动,我都没参与,同学说你好不容易出来留学,又跑到一个中国人开的中华料理店,天天跟一帮中国人混在一起,那你出来干吗?我不知道,你要说在那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也没有。上课、下课,下了课坐免费的校车到地铁站,坐两站地到这家店打工,每天都是这样,周六周日也不休息。从周六日早上10点多到晚上10:30,13个小时就下班了,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到12万日元,相当于9000多人民币(当时汇率是:100日元=7.5元人民币),没要家里一分钱,一年的生活费都是在那里实现的。那一年,我没有去看过东京塔,也没有去过涩谷十字路口,就是跟店里的伙计们在一起,最后要走的时候,心里面很珍惜,就想再多打两个小时的工,再多吃点那里的菜。也不能说这是一种逃避,我身上没有什么矫情的事,就是这种简单,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它会让你特别地怀念。后来我每年都会回那家店看一看,它现在已经发展到14家了,当年只是三四家。那里的人现在跟我就像亲人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代理店长还是那个代理店长,大师傅也没换,他们一如既往地辛苦,也很盼望我每年回去看看他们。后来就会发现,好像有些东西,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不会从自己的身体上消失。就像给你一辆自行车你就会骑,把你丢到水里你就会游,你一回到那家店,我就知道,啤酒盖要扔到哪,开啤酒的起子在第几个抽屉里,这个菜怎么上,是这样一种感觉。
2016年我随田壮壮老师去跟《相爱相亲》的组,因为我很喜欢张艾嘉老师,当时觉得还会有人这么努力地去讲一个看似平淡的、没有那么迎合市场的故事。我第一次被剧组里创作电影的氛围所感染,感到肃然起敬,那个感受给了我特别大的鼓舞,也对我自己的电影创作有了很多启示。当那家店里知道我学了导演,我还说我想拍这里时,他们都很惊奇。但是从我这个想法表达出来,到拍摄,这又过去很多年,中间有几年他们一见到我就问,你还拍吗?拍不成了吧?所以我要先谢谢我的制片人万总(万娟),全程异国拍摄很难的,这对于新导演来说很奢侈。首先日本的批文很严格,其次室内戏很难拍,空间太小,没有下机器的地方,但我就特别想在那个地方拍。我们那个店老板也特别好,这家店十几年来永远是风雨无阻,每年只在元月一号歇一天,从没闭过店,结果他为我封了十一二天的店。当时老板见我带着几十个人的剧组,很惊讶,说你们拍的电影要这么多人的吗?他会觉得你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因为他总说我是这家店的“毕业生”,没想到一个12年前的毕业生会带着一个剧组回到这里拍电影。店员们一开始对拍电影特别好奇、看到第二天、第三天就不感兴趣了,还问为什么都拍一样的东西。整部电影全程拍了39天,实现了这个仪式感,很感谢大家。
其实这个故事一开始人物特别多的,人物多的话,它在文字上可能会实现,但是拍起来这种取舍就很难,现在一个角色身上可能都是之前两三个人物的合并,我一直和朋友开玩笑,下次一定拍个只有三个角色的电影。但很有趣的是,角色最终是靠演员老师来完成的,和文字不一样,有的时候好像比你写的更有意思,更灵。我习惯用文字记录灵感,我一直只用一个剧本,在上面写上你觉得重要的点,可能某一次围读的时候,谁在那一瞬间,让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赶紧写在上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齐溪说看我拿的剧本吓一跳,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这是我的方法,我心里会踏实。不过齐溪在北影节首映现场时说我工作起来很严肃很吓人,她太夸张了哈哈,但后来我发现我们演员都这么说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觉得,可能是我私底下太温和,所以工作时稍微一严肃就——“他怎么那么凶啊”。电影第一剪将近四个小时,目前上映版是100多分钟。老李第一次看完成片的时候,就说我想要的太多,不懂得取舍。因为都是自己拍的,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是肉,不能割。
后来是老李给了一个建议,张艾嘉张姐又给了你一个建议,之后红卫老师再给一个建议,田壮壮老师和万总也给你提了建议……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我想,前面这么多座大山,我把它们都跨越了,这个片子也许可以见观众了。其实我自己就是北影节忠实的观众,我每年都会自己抢票,很多片我自己也抢不到,有时候赶上了有主创映后的场,我会认真听一听。这次轮到我做自己处女作的映后,看到台上怎么坐着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大家现场会说些什么,就很紧张,好希望赶紧结束,赶紧回去。北影节首映后的这几天,我有点像行尸走肉。以前老看豆瓣,这两天没有怎么看。不是不敢,而是我需要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去消化它,毕竟电影后续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不要因为一个四星五星就特别开心,也不要因为一个一星两星就消沉。但我一定会特别留意观众的意见,片尾那里的花絮,都是正片放不下剪出来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去做观众测评时,其中有一个观众写到,看完这个故事我好想再见一见这些人。那个意见挺打动我的,所以我就想,我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再见到这些角色,那干脆片尾把好看但没放正片的素材放出来。
真的是到了30岁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想表达了,应该要去表达我在电影上是一个晚熟的人,小时候电影对我来说就是让你过过瘾吧,并没有哪个片子让我萌生做导演的种子。我也很少跟老李去片场,主要是对这个环境实在不了解,就好像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完全没有想过拍电影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大家都好专业。到了2009年,我本科毕业那年,经济不太景气,日语又成了热门,竞争非常激烈,找的工作不是很顺。老李看到我吧,总是不太死心,他当时这么说,拍电影这个事情,你能不能去体验一把?就体验从文字转变成真正的影像的这个过程。他心里其实一直有这个想法,但从不跟我说。我觉得是他太热爱电影创作了,他希望我起码对它有个认知,不说非要让我怎么样,你都根本不了解电影,所以他当时让我先去跟一个剧组,如果体验完了不喜欢,就不会再让我做这行,不再提任何关于这方面的事。回头想想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是比较自由,就是想考一个我能考上的最好的学校。老李也没反对,但是可能觉得,也许反正我之后还能考研吧,哈哈。于是我就跟了一个电视剧的剧组,《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在深圳,做了三个月的导演助理。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大姚(姚晨),我们姐弟情就从那里建立的。一开始的时候,其实没什么事情可做,后来片场分了AB组,B组缺场记和缺执行导演,B组的导演就说,先教我怎么记场记,让我现场喊。我可能有一点胆怯,但我当时就喊上了,我就知道该跟谁去说什么,老师您好没好,灯光老师好没好,录音老师好没好,其实关于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心里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就这么做出来了,我并不是都懂,只是你教给我了工作,我好像就能上手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拍夜戏,是一场车戏,半夜三点,所有人都挤在卡车上,收工时路上的灯,天上的星星,周围的人……那一刻,我觉得电影不是单纯的个人创作,它是一个集体创作,我喜欢大家一起朝一个方向努力的感觉。
考研必然是很难的,我补了功课,做了往年的例题,我都还不到自我表达的程度,我对自己的想法是,你得先考上了,才有资格去探索表达这个东西。巧的是,那一年北电研究生考试可以选英语、日语和俄语,我专业课不如人家,可冥冥之中我日语的成绩帮我提了不少分,最后将将过了总分数线。然后是面试,面试我的是红卫老师、周新霞老师、壮壮老师等等。当时他们会问我们一些问题,考察你的观察力,怎么问呢?他们就说,刚才你身边的考生的问题是什么,他说了一个什么事情,你对此怎么想的。如果你当时过于紧张,没听其他考生的回答,你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平时总是告诉自己要尊重别人,所以在场别人说话我一定要认真听,当时就没有太放空自己,我其实也很紧张,正好不如听听别的考生在说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比方说我当时身旁那个人说了他对建筑的理解,谈了一个北京的建筑。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北电的导演系研究生,班上的同学那肯定都比我厉害,基本都是已经有作品的人再回去进修的。既然本科四年没学过这些,研究生三年我要尽全力地去把它补回来,我内心就是这种感觉。那一年也是幸运,以往都是一个老师带几个学生,那年是三个老师共同带我们一个班,每个老师负责一个大块。红卫老师肯定是剧作,周老师就是剪辑,壮壮老师是导演创作。他们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后来文牧野拍的“我不是药神”火了,我觉得好像就应该发生,从他的学期作业上就能感受到他对电影的笃定,以及他的专业能力。一个人的能耐有多大,就能做成多大的事,这是我的真心话。说回我自己,我可能是一个格局比较小的人,我讲不了极其深刻的故事,但是我会诚实的面对自己,你别有那么大的心思,你先做自己能做到的事,首先是这样的一个出发点。我也是前些日子突然才明白了,怎么说呢,就是我回看之前研究生时期拍的那几个作业,我发现我每一个作业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有一次和万总聊,她说每一个导演都有自己的“母题”很多年,第一部第二部都在拍一个主题。一开始我有点不以为然,突然有一天晚上,我翻豆瓣,看到我毕业作业《一夜》,那时候太幼稚,拍得也不太好,但我发现原来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关注这件事。
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怎么学都学不会的,不只是我,包括周围的人,就比如说离别这个事情——你那么的害怕它,但它又三天两头的出现,逃也逃不掉,只能面对。我是姥姥带大的,从小就和爸妈是“分离”的,但离别不仅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你跟一个环境,跟一个地方,一个空间,都会有这一天的。真的是到了30岁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想表达了,应该要去表达。
这个劲头有了,我就在心里默默下了个决心,要拍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电影、要努力去做一名真正的导演。
现在似乎做到了,电影终于要见到这个世界,我34岁,4年过去就好像又上了一次大学。这个过程老实讲挺不容易。但此刻回想起来,最大的感受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应该知足了。
3.世界上最后一个被电影搭救的最佳导演
4.9500万共产党员都应该来看这部电影
5.《东北虎》导演耿军: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