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的归隐 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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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作者:喻军 日期:2021-10-04
生之宽度叶奇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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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军
历史上有不少隐士,未必都是真愿意出世的。
其中,确有抱持志节而退避红尘的隐者,比如介子推、严光、嵇康、林逋、倪瓒等;也有先仕后隐或半仕半隐的人物,陶渊明、王维、种放、刘基应属此列。至于传说中的许由、巢父、伯夷、叔齐、鬼谷子等,似可从悠邈的传说和精神气脉中加以探源。还有一种隐士生态,比较特别,一边长期隐居山中,遨游林泉,宛若神仙中人,一边继续发挥着政治影响力。也许对这样的角色一时难以定位,后人只能采取介于仕隐之间的一种语言平衡术为之命名:“山中宰相”是也!代表人物为南北朝梁时陶弘景、唐时李泌和明时王鏊,尤以陶弘景为最。
陶弘景,丹阳秣陵人,生于官宦之家,从小诵读经史。10岁时偶尔读到东晋葛洪的《神仙传》,情志受其启蒙,竟有“仰青云,睹白日,不觉为远矣”这样不凡的胸襟。15岁时,他写了诗赋《寻山志》,内有“倦世情之易挠,乃杖策而寻山”的志向流露,说好听点,可谓初显高士风骨;说实在点,倒有那么一丝不拘年齿的“老气”了。
以陶弘景的学识禀赋、堂堂仪表,兼擅琴棋书画,虽说年轻了些,也不乏仕进的机会的。这不,年不及弱冠,即受召诸王侍读。成天置身于宫廷显贵、豪门深宅之中,按理说很容易沾染上纨绔倜傥、贪欢溺乐的习气,但早年的泉石之志、拔俗之格,依然没有泯灭。显贵们的宴游行乐,他一概疏离;官场上的飞黄腾达,他绝不艳羡。平日里独处一室,披览群书,不交外物,像个闭关的僧人。那股子一尘不染的气息,反倒形成一种莫名的气场,以至于公卿贵胄、朝中之士争相与之结交。于是,向来厌薄纷华的陶弘景,遂萌生退隐之意。
由于天下突然易主,萧道成推翻了刘宋,建立了萧齐,经再三挽留,才使得陶弘景归隐的本怀一时无法圆成。诚如刘禹锡诗云“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新朝甫立,你陶弘景如果拂袖而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吧?所以陶弘景一直捱到萧道成死后10年,即齐武帝永明十年(492年)才再次上表请辞获准。史载,离京之日,朝中显贵几乎倾巢出动,为职位不高而名望极高的陶弘景送行,被称“宋齐以来所未有之事”。
离开官场,陶弘景即往离家乡不远的句容茅山隐居。道教所称第八洞天、第一福地的茅山,传因西汉景帝四年(前153年)咸阳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来此修道成仙而得名。后来不少高士道家如葛玄、葛洪、杨义、许穆、陆修静、孙游岳、顾况等均曾来此筑庐修道。先秦至宋,累代开山凿路,修建“三宫五观”,成为中国道教上清派的发源地,亦被誉为“秦汉神仙府,梁唐宰相(指陶弘景、李泌,笔者注)家”。
庚子年秋,我专程去了一次茅山。和想象中的徒步登山不同,葱茏百旋的盘山路和定时定点的巴士接驳,似乎为游客省略了攀陟的辛苦,而使一路的观景稍感轻松。到了几处景点,比如赭红色的道院九霄万福宫、相传茅氏三兄弟得道飞升的“三天门”、古朴端庄的元符万宁宫及道场主壇上塑了金身、仰之弥高的老子坐像等,彰显出一派殿堂巍峨、楼阁耸峙的庄严气象。但置身宽平的山台,放眼悠邈的旷景,或仰观浩渺的远天,顿有云开屼嵲之感。我注意到,主峰的万福宫中,供奉着几尊道家人物塑像,其中即有“山中宰相陶弘景”的一尊白髯白眉、宛若仙人的半身像。
当然,现在的茅山,断难提供陶弘景当年筑庐炼丹的确切所在了。他入山修道45年,直至老死山中,若非天性恬淡而道心弥坚,是绝对呆不住的。依当时的情形,陶弘景虽有清名,受人尊重,但他深知朝局无常,若稍有闪失,随时会堕入凶险之境。住在山里,依循仰慕不已的葛洪的足迹,物质生活虽然清贫,却能图个逍遥自在,精神自由。但我以为陶弘景的隐居茅山,和后来林和靖的隐居孤山还是有所不同。林和靖是彻底而决绝地归隐,故有“处士”之名;而陶弘景的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张良那般的经世志向。这不,齐武帝萧道成的皇位还未坐热,他的晚辈宗亲萧衍即在襄阳起兵,推翻了他的南齐(二者皆为西汉萧何的后人)而建立了南梁。据说这个“梁”字,还是陶弘景作“水丑木歌”首先提出的;同时,陶弘景还速派弟子假道奉表劝进,这也属“先声夺人”,比之附议“跟进”者,自然是拔了头筹的。不能不说,这个呆在山里的陶弘景,虽然足不出山,却世事洞明。待萧衍攻入建康(南京)后,陶弘景一展平生所学,以引诸谶纬、阴阳星算之术推演国号(当然都是“梁”字),再命弟子建康进呈,被梁武帝萧衍采纳。
为什么陶弘景要这么帮萧衍,甚至不惜以出世之身作如此入世的介入?我以为原因并不复杂。一是陶弘景和萧衍在年轻时关系就很好,萧衍久慕其风骨,应算陶弘景的“粉丝”;二是陶弘景懂得审时度势,以为萧衍灭旧朝,乃天命之所归,合当顺应时变、极力促成。还有一层,恐怕也是出于现实考虑:陶弘景虽然在萧齐朝中受人景仰,但他的官职一直比较低微,并没有受什么重用,可谓怀才而忤时,志高而位卑。纵然他表面上显得不太在乎,却不能排除他内心有所憋屈。无奈之下,索性位危身退、脱迹尘纷,以进退的智慧,重构生命的空间维度。
随着梁武帝萧衍的横空出世,陶弘景的生命之花也随之盛开。比如,作为炼丹的道士,陶弘景常苦于缺乏上好的药材,萧衍得知后,命人送上黄金、朱砂、雄黄、曾青供其所需。说到这里,或有人觉得陶弘景之所以一心扶抬萧衍上位,是否也有其世俗的功利目的?比如谋求重新出山,以辅佐君王之功登上更高的政治舞台?这样的看法实属合理推论,但陶弘景的奇特性,恐怕要让持论者有所失望:当时,梁武帝萧衍看着陶弘景这样的奇才整日隐居山中,常为之惋惜,他几次备下厚礼,派人入山礼聘陶弘景,希其出山辅佐自己。陶弘景均采取了汉时严子陵一样的态度:拒绝。难道这是故作姿态、自抬身价吗?为了让梁武帝死了这份心,“画家”陶弘景还特意作了一幅画,画中有两头牛,一头套着金笼头,被人牵引着行走;另一头散养于茂密的草野中,显得悠闲自在。梁武帝读画后,才真正明白了陶弘景的心愿和志节,从此不再强其所难。梁武帝想必也知道,几年前齐高帝也曾请陶弘景出山辅政,诏书中有“山中何所有,君何恋而不返”这样的话,陶弘景诗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据此,对陶弘景故作清高、待价而沽的猜疑基本可以排除,但他寄希望于萧衍上台之后能带来清平的气象这个想法,似可成立。
于是,梁武帝在请不动陶弘景的情形下,只好采取不断派人入山问政的招数了。《南史·陶弘景传》有记载:“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那样的场景,凭空便能想象:每遇国家大事,从建康宫廷驰来的快马,在茅山之中传出嘚嘚的蹄声,而陶弘景读信后,他的只言片语或一通手札,又伴随远去的马匹向权力的中心飞驰。更令人惊叹的是梁武帝对陶弘景所持的谦恭:一接到陶弘景的书札,不是马上审阅,而是降纡屈尊,先焚香以表虔敬,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拜读。对出世野叟如此尊敬,甚至言听计从,这在君臣间是罕见的。梁武帝的示范效应,也带动了梁朝许多高官纷纷入山拜师陶弘景,叩响“陶门”。当然形式上的顶礼,也部分化作了物质上的助力,虽然陶弘景已非官身,自然不食官家的俸禄,但已断然不是世间的寒士了。
一般而言,自古隐逸之人,隐则不仕;或学而优则仕,仕而不隐。但在陶弘景这里,这个定律显然被打破了,他居然来了个若隐若仕,非隐非仕,实隐虚仕,给自己营造出一种无所羁绊、进退自如的超然境界。正因其坚守本心,安之若素,故才在医药、天文历算、地理、兵学、铸剑、经学、文学、道教仪典等各类学术上皆取得不俗的成就。他的著作,计有七八十种,惜多散佚,至今尚存的有《真诰》《太玄真一本际经·道性品》《真灵位业图》《肘后百一方》《本草集注》《陶隐居本草》《药总诀》等,对于药学的研究,成就最为卓著。
陶弘景的归隐,无碍他施展经世之略,世出世间,在他那里竟显得如此冲融。他视名利为山间的浮云,但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借由几行字、几句话,便在庙堂间如雷响亮;即便如此,他坐卧林泉、拒不出山的姿态不变。以至于在他仙去将近1500年的今天,带着探究心的人们或扪石而登茅山,或玄对青崖,追觅他若隐若现、幽奇变幻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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