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绿巨人上的女人

梁东方

每到假日，从京城前往海边的列车车票就都会非常紧张。这趟新型的绿色动车组列车，号称绿巨人的新绿色列车，所有的座位都座无虚席，连卧铺也代了座位，每一个卧铺格挡都被安排了八个人就坐。

绿巨人列车的远行，感觉一如通常的动车白娘子，平稳快速而又不像高铁那么太快——习惯了高铁两侧景物掠过方式以后，动车的掠过就来得不够快了。

人们在车上都是安静的，没有高声，女人偶尔互相半撒娇地说我都怀疑坐了一趟假火车，另一个女人就很罕见地立刻回应说，是啊是啊。

她们所说的假火车，就是这种以卧铺代二等座的格式：一个格挡里按说要坐八个人，很密集，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大容易。不过，排到最后的两个人一般都会很自然地都坐到了走廊上临窗的小座位上，那是比较好的位置，单独一个座，还可以看窗外，这样的位置在火车上应该属于绝无仅有。

对面的女人刚上车的时候就很客气地询问自己到底是哪个座位。坐下以后还以问问你到哪里的方式，表示着感谢。漂亮而并不矜持的姿态里，仿佛有一种放下架子深入到生活之中来的故意的亲和。

她穿着黑色的紧身裤，紧身裤和旅游鞋之间的衔接是花袜子提上去勒住。紧身裤将粗细均匀且很笔直的大腿轮廓勾勒出来，让人意识到那是她最值得骄傲的身体部位。她的模样也许没有特别出众，甚至有些一般化，但是腿好看，为了让所有她认定一定会存在的随时随地的观察家们看见，紧身裤就成了仅次于超短裙的另一个最佳选择。

她说话客气温柔，充满了女性的美。而且似乎很愿意说话，和旁边的女人说话，和对面的男人说话。在手机时代里，这样在火车上爱说话的人已经不多，尤其是爱说话的女人更少。

这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的声音有所变化，变得在最初的几分犹疑之后立刻就又有了几分坚定：对，我要出去走走！去南戴河。嗯，就一个人。放假了出去走走不很正常吗！不行吗？不行也已经开车了！

她尽量压抑着声音，说话断断续续，但还是在安静的车厢里，至少是这个卧铺格挡里的八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得一清二楚的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玩着自己的手机或者平板，身边这位从上车伊始就开始在横放的手机屏幕上双手快速点击着玩游戏的年轻人，继续以自己浑身都参与的快而有力的点击动作充盈着自己的全部乘车时间。斜对面的一对情侣则共同在一个屏幕大了很多的平板上看着电视剧，耳机一人一个耳朵地共用，让两个人的观看绝对同步。

神奇的是，大家都很忙，却也都很安静。不仅这个卧铺格挡里安静，周围的其他卧铺格挡也都很安静，完全不像是坐了满满一车人的声音状态。这是从首都开出来的列车上的文明，是从一个庞大的现代公共交通文明里走出来的人一起，在另一个长途列车公共空间里惯性营造的好氛围。

车窗外闪过的，一直是绿色的青纱帐和掩映在绿色的青纱帐里的红瓦红砖的平房。每一处那样的平房都会有一户人家，都会有于间俯仰天地的生活，世世代代的生活。

从京城向东，穿过蓟县，就到了燕山山脉南侧的大地上。只一个小时多一点，列车便将到站，我要下车了。把放在小桌上的充电器和水杯、放在铺位上的笔记本和笔一起收到包里的时候，她问要下车了，赶紧回答是。她脸上洋溢着笑意说旅途顺利、再见，我也赶紧说了再见，并且找补了一句：到北戴河还得一个小时吧。

火车上的聚散，无关功利，像是认识一样地一起坐了一段时间，一旦下车，便做了以后再不会见的别离。这种不无哲学感与惆怅诗意的情境，已经是很多人喜欢火车旅行的理由。因为它在相当程度上，以短促而直接的方式模拟了我们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