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里的老人:八旬飞行员想活动手脚,七旬老人为接孙子

原标题:驾校里的老人:八旬飞行员想活动手脚,七旬老人为接孙子

84岁的老杨练习开车。图/魏芙蓉

摘要:去年11月,驾考新规颁布实施,取消了对申请小型汽车、小型自动挡汽车、轻便摩托车驾驶证70周岁年龄的限制。72岁的郝建生是新政后第一批走进驾校的老年学员,这个在驾校因为“慢”而被大家熟知的老人,对一张驾驶证的渴望燃烧了一辈子,直到暮年,他决定开车上路。

文丨魏芙蓉 编辑丨王姗 视频剪辑|张歆玥

教练,我怎么这么笨呐

伴随着引擎发出的沉闷“呜呜”声,车身抖动越来越强烈,眼看就要成功了,但“突”地一下,晃动停止,转速表指针划个弧后又迅速归了零——熄火了,这天的第八次。

郝建生的脸彻底垮掉了,皱纹堆在一起,而后满脸抱歉地转向副驾驶座,“教练,我怎么这么笨呐!”

72岁这年,郝建生开始学车,以缓慢的速度。尽管身体没有大问题,但必须承认,脑力和体力都不允许他费力折腾了。超过一小时的练习,他的注意力就有些难集中,眼神也变得飘忽。

围绕“半坡定点停车与起步”的练习已经持续三天,但进展缓慢。搭在方向盘的那双手有些僵硬,皮肤松垮散布褐色斑纹,好似附在骨架上的只有一层薄皮。除了略显紧张的手臂,两条腿好像也不听使唤了——松快了、踩着急了、有时候该上左脚还是右脚,也要反应一会儿。青岛的冬天,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额头微微沁出了汗。

不论放到哪所驾校,郝建生或许都是特殊的存在。过去,申请小型汽车、小型自动挡汽车、轻便摩托车驾驶证的年龄上限为70周岁。但去年11月20日,驾考新规实施,取消了这类驾驶证的年龄限制。郝建生成为青岛这所驾校里的首批银发学员。

第一次在报纸上注意到这个消息时,距离新政实施还有一个月,郝建生等不及了。做了一辈子工人,度过平平淡淡一生,他对司机这个身份有着迫切的期待,“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我对车好像就是一种天然的喜欢,我就觉得如果可以开上车,驾驶这么一个钢铁怪物,在大地上跑,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他攥着身份证连跑几家驾校——有的驾校对此一无所知;有的还在观望,他着急起来,“加点学费我也接受”,仍旧被拒绝了;最终在第三家驾校,工作人员留下了他的电话。

不是所有老人都有机会坐上驾驶座。按照规定,针对70周岁以上人员考领驾驶证的,还另外增加了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等能力测试(简称“三力测试”),通过后才能获得报名资格。

郝建生一辈子没用过电脑,“三力测试”时摸到鼠标,他有些发蒙——“请问下面哪个颜色的灯在闪烁”,没来得及看清题意,灯已经闪烁完毕。不仅是他,报名之前,这所驾校带去测试的前两批、共7名老人,首次考试几乎“全军覆没”。

第二次测试通过后,郝建生获得了报名资格。和他一样坐进驾驶室的老人们,有的人背明显已经佝偻了,总是缩在椅子一侧;有人踩着离合器的脚使不上力了,每过一个小时就要“休息会左脚”;也有人怎么样也调不准座椅,随身带着尺子比量……

七八十岁的老人开始学车,连驾校负责人王勇也觉得,“这是之前敢都不敢想的事”,政策刚出,他对老人学车的效果算不上乐观,“一年要是能考出一百名就很难得了”。在他看来,老人学车,陪伴的价值或许比结果更重要。后来,不断有不自信的老人找到他问:我能学出来吗?他开解他们:没事!就算学不出来,在驾校这么多人陪你唠唠嗑,不也比成天待在家里好吗?

但郝建生并不满足于此。

郝建生参加三力测试期间。讲述者供图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车”

“70多岁了,还学什么车呢?”郝建生的想法刚提出时,就被老伴泼了冷水。儿子本来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没过几天,被操心的姑姑们叨叨几句,也站到了和老伴同一阵线。

事实也的确如此,郝建生总是边学边忘。“总是想着踩离合,忘了挂挡,想着看雨刷器的点,忘了看反光镜的位置。”很多次,教练刚讲完的一个动作,郝建生转头就忘了,然后不紧不慢追问一句,“唉,怎么说的,这个操作?”

知识点他记不住,但生命里遥远的一些瞬间他还记得牢。50多年前,在青岛街头第一次见到一辆伏尔加时,郝建生就被迷住了,“天蓝色的车身,流畅的线条,车头立着一只梅花鹿”,“啊哟,世界上竟有这么漂亮的车!”

他那会儿是水产厂的维修工人,满眼都是深蓝的和军绿的工服,偶尔也在街上瞧见奔跑的汽车,黑的、灰的,但都不及那“天蓝色”带给他的震撼,“眼光一下就开阔了!”

计划经济时代,汽车是稀罕物。郝建生所在的工厂配有五辆解放牌卡车和一整个汽车修理班,厂里男青年七八百号人,进车队,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那不仅是个人能力的象征,还代表着被重用、赏识。

事实上,不管是开卡车还是修汽车,对当时的郝建生来说都太遥远了。他二十来岁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厂,维修厂房,干了十多年一直是临时工的身份,“朝不保夕,连饭碗都是问题”。好不容易熬到35岁那年才转正,成家,很快有了孩子,“只为一张嘴奔波了”。

当郝建生开始学车,这在老伙伴堆里成了件新鲜事。他们打来电话祝贺,“加油啊,早点拿到证啊”,朋友们大多到了和他一样的年纪,会开车的不多。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很多像郝建生这样的普通工人来说,汽车是难以企及的。

1990年代,当郝建生还把电视机和洗衣机作为终极消费目标的时候,同事已经把一辆崭新的拉达开进了大院,引发轰动,看热闹的人绕着车密密麻麻围了几圈。

郝建生也挤在人堆里。那时候他总是蹬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是姐夫换下的,他接过来继续骑了很多年。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几乎倾其所有换来这个庞然大物,郝建生羡慕极了,“要是哪一天我也能开上拉达就心满意足了”。

单车上的日子不疾不徐,却在50多岁时迎来一个急转弯。1990年代末期,国企改制,工厂倒闭,他和老伴都成了下岗工人。但夫妻俩不敢闲下来,很快便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经营起调味品生意,勉力维持生活。

当年买拉达的同事早就靠着做出租营运发了家,没几年,门前的拉达换成亮闪闪的夏利。汽车载着整个世界轰隆向前,仿佛只有自己还在缓慢爬坡。

郝建生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了,“一个普通的工人,平平淡淡的一辈子”。每次看电视时遇到汽车广告,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在屏幕上多停留一会儿。心里的冲动按捺不住,他买来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划过街道,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想开车或许就是类似的体验。

事实上,直到他60多岁时,这个家庭才真正拥有第一辆车。儿子工作有些年头了,最初提出想买车时,郝建生有些犹豫。一辆汽车,对这个家庭来说仍然不算一笔小钱,一家三口凑在一起考虑讨论了两三年,一直下不了决定。儿子35岁,要结婚了,郝建生觉得没法再拖了,两年前,他们花10多万买下一辆大众牌汽车。

那是近70年的人生中,郝建生和车最接近的时刻。车钥匙他留了一把,随身携带着。每次帮儿子洗车、清理时,郝建生也忍不住要坐到驾驶位上,按喇叭,打灯光,“过过手瘾”。这辆车点燃了一个老人沉寂多年的冲动。他开始找熟人打听学车的条件,即使是托了关系,对方也朝他摆摆手:年纪太大啦。

直到去年,报纸上的消息让他又看到了一次机会。

他不能再等了。出现在驾校报名大厅的那天,郝建生穿一身大红袄子,黑色的布包斜挎在肩,包里的4300元报名费,是他刚从银行里取的,比他一个月3000的退休金还多了不少。

“郝大叔,太慢了”

郝建生学车的这所驾校里,聚集了一批和他一样的银发学员,首批老人组成了一个老年学车专班,成员10人,像郝建生这样70岁出头的已经算是年轻。

老尹88岁,开了一辈子战斗机,如今开不了飞机了,只能“开车活动活动手脚”;老杨是在研究了半个多世纪的提琴制作后突然发现,84岁,是连旅游团都不接待的年纪了,趁着身体还健朗,他想买一辆房车,用不着麻烦人,想去哪里,“一个人走就完了”;还有75岁的老李,如今儿孙绕膝,考个驾照接送小孙子,“老东西”仍想发挥价值,尽管老伴和儿子一致反对,“开车接娃”的想法却意外得到了儿媳的支持……

84岁的老杨练习开车。图/魏芙蓉

75岁的老李取得驾照后给亲朋报喜。 图/魏芙蓉

作为第一个走进驾校的老人,郝建生的回答跟他们都不太一样——不打算买车,没有出游计划,“只要能开上车,我的心里就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和释放!”

但和普通学员相比,70岁的老人学车,难度是成倍增加的。当自动挡汽车已经成为家用车的主流车型,郝建生偏偏选了更有难度的手动挡,“要学就学个有技术含量的”。

为了对抗遗忘。他随身准备着纸笔,上车训练,教练一边讲,他一边在纸上记。起步动作,倒车点位,灯光操作——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纸上挤作一团。本子他特意选择了适合口袋和挎包的大小,每天乘公交或地铁时,一有空,就拿出来读。

郝建生记在通讯录上的笔记。

郝建生阅读练车时的笔记。图/魏芙蓉

普通学员顺利的话两个月能拿到证,老年学员至少四个月以上。但如果要提到郝建生,不论是学员,还是教练,甚至是驾校的校长,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郝大叔,太慢啦。

在科目二遭遇到的最大劲敌——半坡定点和起步,他花了整两周时间专攻“上坡”、“踩离合” ,才算是勉强掌握。倒车入库也没少麻烦,参考的点位太多记不住,即使记住了,打方向盘的手始终慢半拍,车压线了、出库了,又两周过去了……

难得有倒车动作发挥不错的时候,教练会有点夸张地拍巴掌,“教科书般的操作!郝大叔,真不错!”郝建生倒不好意思了,像个老小孩一样咧嘴笑起来。

反应、协调能力滞后带来许多难以逾越的屏障。夜间行驶的20多种场景下,如何正确使用灯光?在普通学员看来是单纯的记忆问题。但对郝建生来说,记忆是一回事,要把记忆对应上动作,可就难为他了。

“背过了,今天会,明天就忘了。背得再熟,机器进行语音提示之后,脑子就蒙掉了,手不知道怎么动”。第一次考科目三时,郝建生的车还没开出去,就“挂”在了灯光测试上。从考场一回来,教练立马把他的用灯习惯给改了,“听到考试指令后,先自己心里默念一遍,再做操作。”因为反应“慢半拍”,驾驶过程中很多操作郝建生都需要给自己留足这样一段“反应时间”,控制完离合和油门后的挂挡,教练也交代他:等2秒,想清楚了,再挂挡。

年龄带来的更大不确定性有时还出现在身体上。距离科目三考试的还有五天时,出发去驾校练习前,75岁的老李照常在家里吃早饭,“吃着吃着,突然天旋地转,马上就不行了,呕吐,犯恶心”。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诊断为前庭神经炎。事后想来,或许是那期间在炎热状况下练车带来的不适反应。

在郝建生的训练过程中,教练也需要时不时地确认他的状态。事实上,这个因“慢”而在驾校被熟知的老人,一定程度上是最稳定的存在。不仅身体健朗,和他接触过的教练也发现,几乎很少能在老人身上看到过多的情绪。

在驾校练习的大半年,他科目二考了两次,科目三考了三次,每次开考前,他总是拍着胸脯跟教练保证:放心吧,这次绝对没问题;挂科之后,第二天准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训练场地。

老人偶尔也露出顽固的一面。因为身形枯瘦,走起路来慢悠悠的,平时进出驾驶室,教练看到总忍不住要搀扶一把,但面对每双伸过来的手,郝建生总要推开的,“如果这还要扶的话,我这驾照不要考了!”

但教练很多时候都觉得,“郝大叔,可能真的老了”。有一次留郝建生一个人在车里做灯光训练,郝建生剥着橘子点头答应下来。不大一会儿教练回来了,弯腰往车窗里一瞥——老人手里还攥着橘子,脑袋却耷拉着,睡着了。

“刚睡醒的味道”

郝建生自己感受到衰老,是从摩托车上开始的。在农贸市场摆摊时,每天都骑着摩托车出行,冬天的寒湿侵入膝盖,时不时地酸软犯疼,摩托车骑了没几年,他发现自己“视力、各方面反应都不行了”,再到后来,算账、进货都愈发吃力,60多岁时,夫妻俩关了小摊。

现在,郝建生很多事情都记不牢了:哪一年退休的;前不久才告别的教练叫什么名字;和老伙伴约好见面,公交开出老远,一摸口袋,发现手机也忘在家里了。日常生活中聊天不到一个小时,他脸上就会出现明显的疲惫,眼睑半耷拉下来,像蒙了一层雾。

第二次见面,我给他带去几张伏尔加的图片。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捧着手机端详许久。

“这不会是当年……这个颜色,这还有只鹿……”

“这个车当年多漂亮啊,多漂亮啊!”

他脸上的皱纹拨开,眼睛变得亮盈盈的。半个世纪过去了,那辆“伏尔加”仍能搅动起他内心的波澜。

这些年,他们一直住在当年工厂福利房内,小屋促狭,没有客厅,两间卧室,自己和老伴,儿子和儿媳妇,两辈人各住一间。

退休后,失去了奔忙的目标,连平日里活络、好张罗的老伴都消停下来了,除了跳广场舞就是守在电视机前,他眼见着老伴把一部叫《隐秘而伟大》的电视剧看了五遍,“山东台看完青岛台看,完了再换上海台继续看”,郝建生实在是不理解,“你都看几遍了,怎么还在看它”。

他们都是互联网之外的人,郝建生不用电脑,手机只用来接打电话,他后半生没有走出过青岛,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家40公里外的即墨区。他和平淡相处了一辈子,但退休之后,一种失落和空虚感还是攫住了他,“社会不需要你了,这个年纪还能干点什么呢?”

郝建生说自己性格里有木然的部分,年轻的时候不爱说话,不爱交际,“之前并不觉得这是问题”,但随着年龄增加,他渐渐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东西,需要走进人群。

就像“摩托车发动机不能晾久了,容易坏”——事实上摩托车他已经骑不动了,自从退休之后就一直被搁在家里,担心生生把车放坏了,现在每隔半个月他都要把它发动发动,推出去跑七八公里。

这几年,郝建生越发在家里坐不住,每天都要往外跑。他去参加同学聚会,小心维系着那些脆弱又悠远的情谊。通常大半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开心的事情也忘记了”。

这些隐秘的冲动在他看来,都有点晚年“刚睡醒的味道”。

郝建生乘公交见朋友。图/魏芙蓉

学车的决定是“睡醒”后的又一次冲动。他在驾校的练习持续了7个月,从冬天走到夏天,老年学车专班的学员们陆续捧回驾驶证。一名75岁的老人刚拿到证,就开着一辆红色小车上了路,入村庄、逛前海,几天时间开了300多公里,那时候郝建生还在准备科目三;老杨在科目一顺利通过之后就迫不及待买了车,驾驶证还没拿到,他的老伙伴们已经跟着激动起来,“到时候拉着我们一起出去看世界啊”。

郝建生没想那么远。二三十岁时,汽车“风光”、“神气”、又承载着上升的机会,藏了青年郝建生的无限冲动和向往,但如今,“过了想要张扬的年纪”,不管开的是什么车,也不管是不是拥有自己的车,他觉得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拥有一本驾照,在儿子不需要用车的周末,如果能有机会驾驶着那辆钢铁怪物上路跑一跑,那再好不过了。

7月7日,科目四考试结束,电脑屏幕上跳出“96分”,郝建生知道自己没问题了,“我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了,我终于成为一个被承认的驾驶员了!”

这半年,和老朋友们见面时,他少不了要被问一句,“怎么样了,证拿到没啊”。但那天从驾校拿回驾照,郝建生把它收进抽屉里,谁也没告诉。发现他有些日子没往驾校跑了,老伴主动开了口,“驾照拿到了吗?”郝建生点点头。那个周末,他交代儿子,“今天你把车撂那了,我开一会,我有驾照了”。儿子于是也知道了。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周日的夜晚,驾照已经默默在手里攥了3天。晚上10点,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和来往车辆了,儿子在卧室里看电脑,老伴面前的电视机播放着熟悉的节目,郝建生从包里摸出车钥匙下了楼。

那辆白色大众就在路边等着他。坐进驾驶室,座椅后调,踩脚刹,挂D档……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慢。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这一刻,这个驾驶室是属于他的。

轻踩油门,车辆以30公里的速度爬上缓坡,转弯、掉头、变更车道……当汽车驶入一条广阔的大道,他加速,夜风从窗户灌了进来,郝建生平静又满足,十几分钟后,车辆停回出发的地方。他弓着背,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楼道。

拿到驾照后,郝建生第一次从这里开车上路。图/魏芙蓉

责任编辑:廖泽宇 UN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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