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流转·《秋兴》八首简析完整版

前言

自初三暑假习诗至今,忽然四载矣。

四载之中,笔者尊崇之诗人一变再变。初只知李白杜甫,而特以李白之潇洒,尤喜之。后一年,略览辛弃疾,爱不释手。再一年,知屈原之妙,得陶潜之精。此后买《杜诗镜铨》、《钱注杜诗》,零散终不能毕。但以为不能得杜甫之精髓,故不甚喜之。而后喜庾信、姜夔、张岱诸子,更觉与杜工部当有诸多投缘处,而不能得。高三读李商隐,大喜,求其幽深,以晦明变化自许。毕业后,颇览欧美诸家,得诸多体悟。辗转之下终未能读杜诗。

日前,收心斋主人委托笔者作《秋兴》其他七首内容简介,笔者始才重拾杜诗,细读之下,不能自胜,心绪翻涌而出,四年所学所作纷纷契合于此,乃终觉杜诗之神妙。笔者虽自负文才,亦自知不能习杜诗之法,然参鉴之,观照之,可矣。

作此文,惟愿诸学弟学妹,尤其致力今日之集部者,能早日察见杜甫之妙杜甫之妙,非为课本刻板之论耳,论诗必自取。此笔者之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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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挽歌·《秋兴八首》简析(上)


杜甫《秋兴八首》八首简析(中)

其三:隐而不露,羡耶怨耶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第三首开篇似乎并无甚愁感,起句则是朝晖初沐,千家万户还正在山城中安睡。但杜甫说自己“日日江楼坐翠微”,翠微、江楼、朝晖,都是好景,但一个“日日”却使得这些景色黯然下来。何人需要整日在江楼上凝望?除了“独倚望江楼”的思妇外,大概也就是诗人了,是以岑参说“归心望海日,乡梦登江楼”。然则杜甫又何从“望海日”呢,所能得者唯有眼前之苍翠而已。古人愁也看山,“旧山松竹老,阻归程”,乐也看山,“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杜甫是愁是乐?千家万户还在朝晖沐浴之中,在这个时间却独登江楼者,能是快乐吗?

颔联先是写渔人,“信宿”者,连宿两夜,又泛指三两日,两三日所见一直都是渔人泛舟,而燕子则是仍然翻飞着,却用整个清秋形容。万事万物不断重复相同的事情,叶梦得说“诗下双字极难”,又用杜甫两联,谓之“超绝”,双字即迭字,“泛泛”也好,“飞飞”也罢,终归是不断重复之景,则杜甫之心境也可以迭字拈出——厌厌者也。“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厌厌”,是不振,是萎靡,是病态,是故园之情仿佛都要在这些重复单调的事物中麻木一样。

总之,前二联营造的并非是一种闲适之感,反而是一种人在陌生环境下由于个人的适应能力逐渐冷漠的特征。于是杜甫厌烦地想把脑子里这些慵懒的情感驱开,笔锋一转,骤然间,杜甫之思绪从眼前之景跌宕至怀古之心。

以凿壁借光著称的匡衡,在长安日蚀地震之时,直言上疏,得到元帝赞赏,官至丞相。编订《楚辞》、汇编《战国策》的刘向,直言上疏,请求成帝削弱外戚全力,为嘉许虽不能用,然而刘向做到了官俸仅次万石、中二千石(满二千石)、真二千石之下的比二千石,更是极大促进经学传播,任职光禄大夫乃至中垒校尉。而自己呢?一个虚职,上言不被采纳,功名贱薄空有刘向之才却事事不遂心意,但有匡衡之疏却犯颜被斥,“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杜甫之不得意如斯耳

而尾联则历来为人称道,钱谦益说“‘长安卿相多少年’,所谓‘同学’者,盖‘长安卿相’也。曰少年,曰轻肥,公之目当时卿相如此。”可以作为至解。“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羡慕,羡慕同学不贫贱,羡慕同学能得到重用,更羡慕同学仍然能在长安“五陵”侍奉朝廷。却也是怨恨,怨恨那些当权者之姿态,怨恨当权者之享受,正如钱谦益所云“曰少年”、“曰轻肥”。但怨和羡都隐藏在末尾这一联的刻意压抑情感中,仅仅是用一种仿佛是老翁想起故人般的语气托出,不仅是一种“其旨微,其文隐而不露”的单篇布局而已。更是如古人所说“‘五陵’下起‘长安’。”

至此,想起当年的同学,已是今日之卿相,杜甫的意识终于从夔州的景物中被拉扯开来,就像我曾经写过一句词说“许多往事,一时参与,馺然飞骑”。在某一刻,我们因为某个触发点来到了回忆的位面之时,诸多往事在同时被勾起,仿佛再次置身其中一样,记忆和幻想交错开来,化成了时间,穿梭在白驹光影中

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安而略夔州,次第秩然。”一切压抑的感情,思想,迸发在了接下来的盛世长安中。

其四:虚笼喝起,为作提纲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从五陵之同学境况憬悟而来,就像常人与某人谈起故乡的某人,总会询问其近况一般。杜甫先说“长安似弈棋”,棋子试探攻伐,错综复杂,却为今日长安之局势。比喻甚为妥帖。“闻道”者,犹客子不可置信不忍直言也。“百年世事不胜悲”,人每言《登高》,必称其“百年多病独登台”蕴意之广。然而此句蕴意何尝浅薄?“百年”者,杜甫之生涯也,唐朝之兴衰也?“不胜悲”者,人生之莫测也,国运之艰难也?

颔联是对弈棋下不断易主的长安局势的一个缩影,是唐朝“内忧”之局势,更是隐含地表示出了长安沦陷的意思,而这一联恰巧又是对上一首诗尾联的呼应,试想,在这种不断易主后官僚不断变改的长安,那些“自轻肥”的同学卿相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杜甫对同学之怨羡在此时竟然变作杜甫之隐隐担忧。这层意思若无上一首诗的铺垫不容易品出。

颈联诗风一荡,转而走向“外患”之中。此联可互文,安史之乱始定,北方西方的回纥、吐蕃等少数民族又不断侵扰,战鼓通天,羽檄频传。与颔联对比,更显不容乐观。“羽书迟”一作“羽书驰”,我以为“迟”字更妙,盖战事已经惯然,兵士已不堪战乱,是以急促之羽书都“迟”耳。

律诗之难写,乃联联均难,首联起句颇用心思,中二联对仗穷尽文辞,而尾联更是要留下余地以供遐想,言有尽而意无穷。杜甫《秋兴》八首尽显“顿挫”之诗法,其高潮大多落在颔联或者颈联,而尾联则宛若自两岸连山略无阙处之中的峡江来到一片开阔的河汉之上,虽然情绪并未提升,但却让人读后掩卷深思。

“鱼龙以秋江为夜”,鱼龙寂寞,不能动也。“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鱼龙寂寞,不敢动也。此正杜甫此时之写照,而一句“故国平居有所思”,则纵领以下四首之回忆,将起初回忆尚且与议论担忧结合之情态转入更深层次。“有所思”,故园之思,“故园心”也。

历来选本多选《秋兴》此首,古人已经大斥之,以为此首是作为承前启后之语,其“闻道”也好,“有所思”也罢,都是层层衔接而成的,此首之重要固然不必多论。

其五:无叙无收,平点生色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此首原是我读《秋兴》时,看的最莫名其妙的一首。正如《唐诗评选》评价的——“无起无转,无叙无收,平点生色。”

后来始觉,此首之脉络大概不能以寻常律诗论之,这一首姑且可以认为是继前面“有所思”后,直接联想到的“所思”之内容。将《秋兴》作为整体而非部分来读,则此首算是一种猛然回忆之中又突然失落之章。

唐人每论唐必言汉。“蓬莱”是汉朝宫殿之名,而唐高宗时期重修大明宫后也改为蓬莱宫。金茎承露是古人熟典,盖言汉武帝好神仙之术,在建章宫外建立金茎承露盘,用来承仙露之事。此乃“赋”之手法,铺陈开来,长安宫殿便跃然眼前了。

周穆王于瑶池会西王母,老子自东西游,到函谷关时有紫气浮现,此二句大概一以比杨玉环之仙姿,一以比玄宗信道之事。却是对宫廷人物的一个大致回溯。于是上二联,景事与人物都恍惚重现。

而颈联则从上帝视角缓缓移入到杜甫的特写中。玄宗上朝,障面羽扇徐徐打开,如云彩移动,杜甫和众多臣子自扇子打开之时,目睹玄宗龙颜,此二句好似当年辉煌秩序重现眼前,少年杜甫之抱负之雄心之自豪一以概之。

然而杜甫毕竟是杜甫,他终究无法沉湎在过去之中,“一卧沧江”,一个“惊”字,回忆如镜片纷纷碎裂开来,好像是人在睡梦中,将醒未醒之时,意识被逐渐从梦中的自己身上剥离开来,灵魂缓缓上升,刹那间杜甫化成了早朝中诸多大臣中的茫茫一点,而另一个世界的杜甫猛然醒来,失落之中仓皇之下,看到的只有眼前一片沧江,辛弃疾所谓“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正是此句之侧写。

那种醒来独对万里江山之感,那种“人如削,身在水边洲”的迷茫之感,那种阮籍穷途恸哭的悲哀之感,非体会者不能言之。笔者虽未曾有国家兴衰,年华苍老之事,却也曾在蒙古草原上酣眠一夜,次日醒来,凉风扑襟,一瞬间全身振动,泪水几乎要凝结起来的体会,也还是有过。故再看杜工部此言,倍觉塞痛不能言。

杜甫秋兴其他七首简析(下)

其六:揉碎乱点,不堪回首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从回忆惊觉起来,杜甫望见眼前瞿塘峡之景色,却又无端开始联想起来。“曲江”,在长安之南,为唐代游览胜地。杜甫写过不少有关曲江的诗,著名的例如《曲江二首》之“一片花飞减却春”,是笔者初学诗词不久后就颇爱化用的咏春之句(笔者曾有《八声甘州》)云“正花飞春减,身形渐悴,草色殊青”云云)。

然而此时杜甫却不是在曲江,而是在万里之外的瞿塘峡,但就如每个异乡漂泊的游子一样,总是能将一些相似的事物联系起来,笔者也曾有《定风波》写“一样街衢重复织,曾识,此听万籁失眠声”之语。然而笔者所说,尚且是砼城高楼阡陌交通相似颇不能辨,杜甫却是直接由瞿塘峡想到曲江,其间感情之浓厚更可见一般。“万里风烟”,“四方上下为宇,往古来今为宙”,此“万里”者,非止空间之万里,亦时间之万里,“宇宙”之万里也。而万里之思,均因为特殊的时令——素秋,接合在了一起。

花萼乃长安楼名,在兴庆宫外,夹城即今日之夹道,两边筑高墙,中间为通道,玄宗在开元二十年(732)年,便从大明宫修道路,直通曲江芙蓉园,故曰“通御气”。此联妙在对句一个“入边愁”的“入”字。仿佛安禄山之乱是唐玄宗请来一般,好像毫不费力,如同在芙蓉园游玩了一遍一样容易,其中缘由,今人自知。

黄鹄,天鹅也,珠帘画栋,锦帆危樯,白鸥纷飞,黄鹄泛水,曲江当年之至景,杜甫竟不惜用整整一联描摹。

原因正在尾联之破碎——回首可怜歌舞地,一切均成浮沤泡影。而一句“秦中自古帝王州”,更是让人不胜哽咽。盖则秦中之地,自古是帝都皇城,如今却屡次沦为放马之所,膻腥之地。“自古帝王州”的原因何在,现状又是为何?当年威严如何变成曲江嬉戏,曲江嬉戏又如何变成沦陷之都,此中层层叩问,不可以直披之。

其七:写怨怀思,劲笔深情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明池者,长安西南,为汉武帝练水军场所,玄宗也曾经在此泊船。此一联直承上一首之“帝王州”,写武帝当日雄姿,亦玄宗当年雄姿也。然而昆明池还有一典,即武帝时挖昆明池,发掘出黑土,疑惑不解,问之东方朔,东方朔不解,问之胡人。胡人说:“经云:‘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此则“昆明劫灰”之典,笔者作诗也颇爱用之,因其之中苍黄变覆之至理。此联忆武帝昔日雄壮,却令我想起“昆明劫灰”之典,虽为我一家之言,却觉其中隐藏无限深旨,勉为此意。

颔联写昆明池中重要物事——牵牛织女二石人,石刻鲸鱼一。虽然此联纯在写当年物事以抒盛衰之情,我却以为此句更是战乱中人民(织女)、军队(石鲸)之描写。“长鲸入鼎兮中原”,此黄滔《明皇回驾经马嵬坡赋》之语,长鲸即安寇也。

颈联历来议论纷纷,有论以为此句“涵盖乾坤”,“翻古语”。有论又以为此联“肥重”。且不论杜甫之语是否化用古语,但就词语之描写。菰米沉浮无人捞拾,莲房坠落无人采摘,便可见战乱之后况。颔联依我看来在写战争之中景况,此联则战争之遗毒耳。

“西当太白有鸟道”,今夔州与长安也如是,然而杜甫纵然是江湖中垂垂一衰翁,纵然是遥隔万里,纵然是身处孤舟,纵然是零落将死,“上下俯仰”之间,天地“亦在眼中”,此杜甫之洒脱,亦杜甫之负重也。

此首为《秋兴》诸首中笔者最爱之一首,因其使笔者联想颇多,构境之思无限,始觉幽深密旨无穷,颇合笔者平素“小说不可只言故事,诗歌不可只抒感情”之理论。其中深意,正盼有人同参之。

其八:错综句法,最为佳境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凡奏雅乐者,必以“敔”止([yǔ]:古代打击乐器,奏乐将终时,击之使演奏停止)。笔者有另一首《定风波》,乃云“故事不言而反仄。追忆。失零敔止不归来。”以云人事之终止,一定要有一个完美的句号,句号既点,已永成追忆,只可辗转反侧梦寐之,不足与人道也。

此诗即为“敔”止之奏,“昆吾”、“御宿”,皆地名,长安东南,靠近终南山,“渼陂”(音美悲),水之名,发源亦是终南山,与第五首“蓬莱宫阙对南山”呼应。“入”字,倒影耳。

此首开局似与前诗毫不相涉,宛若一曲歌谣高潮唱罢,总是有短暂停顿后,蓦然跌入他界耳。

颔联自来是诗家争论之联,有所谓倒装文法之论,以为其当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此论笔者虽不赞同,但不论如何,承认此句乃是句法错综总是不错的。至于笔者之看法,当与王嗣奭《杜臆》中所说“···二句,所重不在‘鹦鹉’、‘凤凰’,非故颠倒其语,文势自应如此”相同。前人评价此首,每与韩愈“舞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并论。此等笔法非有意模仿或强解所能习之,总不过“气脉”而已。

颈联则是突然一笔,将整个秋兴移入一番春景中。但作者追忆的,不知是当年长安盛世美景,还是与李白等人交游尽欢,总不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思,倒似工部将死之语······笔者每生此念,总愕然不能遏。

尾联起句“彩笔昔曾干气象”,是上七首中盛世长安之挽歌,亦是整个盛唐王朝之挽歌,整个盛唐诗歌之挽歌,终于,杜甫从眼前景,心中思转来,窥见的却是镜中的自己,“白头吟望苦低垂”,而终似从大坏境中解脱出来,化而照见为自己之一生。

《秋兴》在杜甫最终的自画像面前落下帷幕,八首一气流转的乐章串联起来,成为杜律中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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