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王春莲:灵魂深处是吾乡(二)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故事......
——题记
雨后,青蛙的歌声像比赛一样,一首比一首整齐洪亮,领唱、合唱、齐声唱,“呱~呱~呱呱呱”此起彼伏,歌声中插种后泛黄的秧苗转绿了、禾苗抽穗扬花了、稻穗娇羞低下了头、哈哈哈笑弯了腰,小河两岸稻浪飘香、黄灿灿一片,田埂上挖开了口,稻田里放干了水,田鼠唧唧唧在忙忙碌碌储存粮食,麻雀喳喳喳在歌唱丰收的喜悦,盛夏的夜晚,萤火虫在闪烁,家家户户清理出镰刀、扁担和箩筐,生产队队部里,大人们开始修整农具,仿佛小水牛也知道牛爸牛妈要开始忙碌,哞哞哞在牛妈妈身边缠绵,“双抢”季真的到来了!“双抢”即“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这是收获成果的季节,也是播种希望的季节,而对我是一个三生三世也忘不了的刻骨铭心的季节。
学校放了暑假,每个学生都要参加到“双抢”中。“开抢”前生产队要召开包括学生在内的全员动员大会并对“双抢”工作进行分工,第二天一大早,红霞满天飞,太阳还未露脸,随着生产队长的哨声吹响,年轻妇女们和高年级学生弯腰排成一排开镰割稻,磨得锃亮的镰刀在她们手中飞舞,一兜兜稻谷在镰刀下割断,“唰唰唰”一丘丘随风吹起金色波浪的稻田瞬间被割倒,并一束束排放整齐,四五台打稻机拖进了稻田,小学生们排成两队将一束束稻谷传递过来,两个男劳动力踩响了打稻机,双手握紧稻杆、将稻穗伸到脱轮处,左右摆动双臂几下,稻谷脱落下来,手上剩下的只是稻草了。霎那间稻田里“嗯噶嗯噶……”响成一片,没多久打稻机窗内装满了新鲜稻谷,强壮汉子们将湿稻谷装满箩筐,挑起担子欢快的奔跑在稻田到生产队队部晒谷场的小路上,年老体弱的妇女们早已等候在晒谷场,将湿稻谷推开、去草、翻晒、扬灰等。看似一个轻松快乐、热闹非凡的场景,但大家要知道,日日是烈日当空照啊!小猫躲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小狗伸出舌头喘气,烦人的知了在不停歇地“知了、知了……”的叫着,也不知它们到底知道了什么。盛夏毒辣辣的阳光暴晒,不到两天时间我已浑身酸痛、头晕目眩!但还必须按照分配的角色,跟上大人们的步子,争取获得每日的0.5个工分(工分是生产队分谷分粮的依据,按劳动强度的大小每日获得1.2、1.0、0.8……0.5工分计算,由开会讨论确定的)。大人们希望太阳从东边升起最好不要落下,他们要赶在大好晴天里“抢收”,而我真渴望淅沥沥下几天小雨,让禾叶划破的肌肤、镰刀割破的手指早日愈合,歇歇我已挥不起的胳膊挪不动的腿,还有那弯下去就伸不直、直起来就弯不下去的腰,再凉爽凉爽我燥热的心!
“抢收”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晒谷场上已堆起一座座大大小小的金山,我们从来没有过“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经历,妈妈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到谷堆旁边给我们讲故事,一丘丘成熟的稻田才被收割完毕,同步进行的又是水牛背上了犁、黄牛套上了耙、公牛拖着滚、母牛带平耙的插秧前对稻田进行犁、耙、滚、平的程序(犁、耙、滚、平耙均为农具),这是只能由经验丰富的强壮劳动力胜任的技术活。刚刚收割完毕的稻田里,强劳动力们拽着牛绳,手掌控着犁把、或站在耙上、或立在滚上,他们一会儿“嚯……嚯……”对耕牛吆喝,一会儿“嗬……哈……”高吼几声调儿,鱼雁在水面上盘旋、小牛跟在牛妈后面追赶、在烂泥里撒欢,半天不到,一丘丘稻田已变成了平整的可以插秧的水田。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开始天天在呼喊“各家各户齐努力啦~插完晚稻迎八一啦~”,所有的妈妈们也就带着自家的孩子转移阵地,到我记忆深处最残酷的“抢插”战场上去战斗了。
日常劳动是以“吃大锅饭”的形式按照劳动力的劳动天数来计算工分的,而在“抢插”季节里记工分的方式是按照完成插田的面积计算。
鸡鸣三遍,犬吠相应,漫天繁星闪烁,银色的月光照耀着大地,小路上传来阵阵大人小孩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妈妈们带着自家孩子赶去秧田扯秧。我母亲强行将还在酣睡中的小哥和我拽起来,迷迷糊糊中我们也加入到赶往秧田的人群中。到了秧田,只听到已是“嚓嚓嚓……哗哗哗”的扯秧、洗秧声交汇成一片,大家将一把把扯出的秧苗洗净后用稻草系好,不少人家已扯好的秧苗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总是更有早行人啦!大家都要赶在天大亮前准备好全天插田需要用的秧苗。
东方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渐渐地天空被染成了红橙色,太阳也好像睡眼惺惺慢慢升了上来。小花小草还没来得及抖落掉身上滚动的露珠,孩子们每人拎着十几把秧苗,已等候在正在平整的稻田的田埂上,在刚刚平整完的第一时间里,随即将一把把秧苗靠着田梗摆开,我们叫着“霸田”,谁家的孩子越利落、强势,秧苗摆放的田埂距离越长,抢占的面积就越多,挣的工分也就越多了。“霸田”结束后,妈妈们将一担担秧苗挑过来一个个抛洒在自家孩子霸占的田里,插田正式开始。
微风吹拂,阳光柔柔,我们弯着腰从水田的此岸退向彼岸,将秧苗分成一兜兜插在烂泥中,随着在齐膝深的烂泥中一步步后退,眼前泛着粼光的水田被一行行绿色秧苗覆盖,欣赏着小鱼小虾小泥鳅在刚插下的秧苗下的烂泥中扭动,不知不觉中退到了彼岸,但彼岸不是目的地,转过身来又要退向此岸,我们在此岸与彼岸中循环往复倒退挪动着脚步,伴随眼前绿色秧苗面积的增大,我的腰越来越疼痛感觉已不属于自己,绝望中脚步越来越艰难,好不容易退到田埂边,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啊!我无法描述坐在田埂上的痛快,那应该是终身再也体会不到的最舒服的沙发!四周田梗上没有一棵树,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毒烈的阳光洒满了田野的每一个角落,田里浅浅的一层水温度急遽升高,小泥鳅在热水中滚跳扭动,慢慢的扎入阴凉的深泥中躲藏起来,而我们弓着腰面朝烫水背朝烈日,那是一种躲也躲不过的煎熬!终于熬到午餐时分,母亲们带着自家的孩子赤脚走在考晒得发白的泥路上,小路边的花花草草耷拉着头,小河岸边的垂柳叶更是无精打采的蔫了神,青蛙没有了往日的欢快躲在了荷叶下,偶尔有气无力地呱呱两下,只有那讨厌的知了还在不停歇的吵着闹着,我顾不上脚底的滚烫,蹦跳着跑回了家,以求得中午的片刻休息。“霸占”的田还没有完成,下午要继续重复上午的劳作,太阳早已西下,晚霞褪尽,田野里一群群小咬飞起疯狂地对人群发起猛烈进攻,大家用糊满了烂泥巴的双手搔抓着满头满脸满身的风团,待到满头满脸满身糊满烂泥,只剩下眨巴眨巴的双眼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体力上的透支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而精神上的折磨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心志。“抢插”还在继续,连日的暴晒后脸部胳膊腿已经脱换了几层皮肤,经过稻田里烫水、脏水浸泡后的双手、双脚、双小腿已开始皱褶、溃烂,指间、趾间、手心、脚掌,已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处,但每个人都是如此,你找不到任何休息的理由。朦胧月光下的秧田里除了扯秧和洗秧的声音,又不断传来“啪啪啪”的拍打声,我知道那是有人在拍打吸附在小腿、手掌上的蚂蝗的声音,可怕的蚂蝗用两头的吸盘吸附在溃烂伤口处,你即使将3~4cm的蚂蝗的体部拉扯到10cm长,它的两个吸盘仍然紧紧吸附在你伤口上丝毫不放松,拽是拽不掉的,只有经过用力拍打它才将吸盘松开滚落下来,接着就是伤口止不住的流血。拍下了一条,接着可能是几条、十几条,伤口轮流在出血,足可以染红一片绿茵茵的秧苗和秧田里那摊污浊的水。这场景被深深的烙在我脑海里,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恶梦中。又到中午时分,颤抖着溃烂的双手,将一兜兜秧苗插入滚烫的水中,那种钻心的疼痛啊,也是永世难忘!在这个播种希望的季节里有人萌生出绝望,在随手能拿到农药的农村,不负责任的自杀也自然在这个时候发生。
“插完晚稻迎八一啦~~~迎八一啦~~~”的高音喇叭声还在回响,生产队队长也不停地在催促、监督、检查每家每户的劳动进度和质量,小路上时常有打着阳伞、穿着凉鞋的街上的学生路过,就这样小哥定下了人生目标:长大后要当生产队队长!而我,也许下了不接地气的心愿:梦想成为一个走在路上看人家插田的人。
作者简介
王春莲,女,60后,籍贯湖南益阳南县。毕业于第一军医大学。职业医生,业余作者。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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