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单纯
19 世纪末,埃及的法尤姆绿洲地区(Fayum Oasis),出土了一批人物画像。与人们印象中传统的埃及绘画不同,这些画像极为写实生动,技法上是明显的希腊风格。
这些画像总共约发现 900 多件,大致集中在公元 1 世纪到 4 世纪期间。那时,埃及已有近 300 年的希腊化历史,是罗马帝国的一部分。
最初,这些画像被认为是托勒密王朝的列王,甚至包括那位名满天下的埃及艳后。但现代考古学家最终认定,他们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
它们最初在墓地中被发现,一般是画在 43×23 厘米的木板上,置于死者木乃伊面孔的包裹布上。这些画像所用颜料为蛋清,或蜂蜡调合的天然颜料,因此颜色可以历经千年,而鲜艳如初。
后来,掘墓人把这些木板当柴火烧掉,以抵御夜晚的寒冷。难以想象有多少张栩栩如生的面孔,消失在这些篝火中。从幸存的零星线索中,我们有时能得知他们的名字:Aline,Flavian,Isarous,Claudine……
这些画像最触动我的,是它们的眼睛——不是后世那些或满足、或哀伤、或机警、或迷离的个性四溢的眼睛;而是圆睁的、轮廓明晰的眼睛,瞳孔里闪烁着清澈的、宁静的光。
法尤姆肖像画,多在死者生前绘就——这是一个生者为死亡做准备的仪式。关于这一点,英国艺术史家 John Berger 说得既好又美。
他说,后世出现的肖像画,创作出来是为了供后人观看——所以画家是叙述者,是绘画行为的主体,他向后人说:“看那,这就是我眼中所见的他 / 她 / 他们……”;
而法尤姆肖像画创作出来,不是为了给任何人看的——它们将被埋入地下,也许仅仅在经过称量灵魂的法庭时,被众神匆匆一瞥。因此画家只是记录者,他要保持所画的人作为主体的位置,他边画边想着:“你,你,你,你在看着我……”。
今天,当我们看这些画像时,也会这么想:“你,你,你,你在看着我,正如我在看着你。”
也许我们不能说,这些毫无顾忌地直视着我们的眼睛,没有一点程式化的味道。但或许这种“程式化”,更应该归于一种对“永恒”的古埃及式追求——他们是要在来世里永生的,因此,眼睛不需要包括现世里的天然缺陷和喜怒哀乐。
据后世研究,这些画像的画家,应该是一些希腊人。他们所采用的的绘画技法,也是古典希腊式的自然主义。但仔细想想,当时距离高贵伟大的希腊古典时代,已过去了将近 300 多年。但这些最古老的哲学,依然在缓缓流淌。
在这些画像身上,希腊罗马的写实技法,和古埃及的精神追求发生了碰撞。富于生气的外来风格,和悠久古老的文明传统相融合,产生了这种“混血艺术”。看来,“混血”真是“美”的法门。
更神奇的是,如果你仔细观察,甚至可以从中依稀找到格列柯、哥雅、马奈、毕沙罗、塞尚、高更、凡高、马蒂斯、毕加索,乃至莫迪里阿尼的风格……它们几乎涵盖了各种早期现代艺术流派的 DNA,让人感叹西方轰轰烈烈“文艺复兴”了一番,只不过是回到了古希腊的终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专著,深入研究这些眼睛。据我所知,随着基督教的普及,大大的眼睛在罗马晚期和拜占庭的艺术中,也越来越常见,但它们给人的感觉与法尤姆肖像画完全不同:在那里,人匍匐于神的伟力;在法尤姆,人安宁平和,直视生命本身。
人的心灵其实并不复杂,真正能深深打动人类心灵的艺术,其本质也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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