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文/蒋士海

一个亲人的离去,让我们更多的亲人聚集到一起。

一周前的一天,早晨,5:40,表弟打来电话:你大舅没了,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走的是我的亲舅,程学义,学义舅算是寿终正寝,享年80岁,本来是要在年初六的时候,把我们所有的亲人聚集到一起,摆个生日宴会,但是因为疫情的原因,终于没有成。年后就一直唠叨着,要办一场,好久没有见到他的那些亲人,以及亲人的后人,那些在安徽滁州的亲人。

学义舅在我的那些舅舅中是高寿,我的学文舅是在54岁走的,我的学武舅是45岁走的,我的学刚舅是在36岁走的。还在很早的时候,学义舅就给自己照了一张相,偷偷地,并且很好地裱装起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程平姐说,人还活着,放这个照片不好,于是就好好地收藏起来,秘密到学义舅怎么找都找不到,走的那一天,儿子德祥在想着照片的事情,从柜子后面的夹板下很容易地就翻了出来,照片上的舅舅笑容慈祥。

一、种瓜

很早的时候,我们淮阴这个地方,很穷,除了地里的发着酒糟味道的山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大舅妈从宝应一路漂泊过来,那个地方连山芋也没有,于是停留下来,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家。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个护院,按照他的孙子、我的董事长三哥的原话,那是骑白马,挎长枪,这头踩,那头晃的人物。看我的外公过得不好,孩子又多,就骑着他那匹飘逸的白马,将他的兄弟带到了滁州来安半塔镇,那里有水稻,吃饭比我们这个地方好点,还有点副业,就是种西瓜。于是就在那里,我的外公开始了种瓜的营生。

生性老实憨厚的外公,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在外地不多说一句。把赚来的钱小心地带回家,喂养他的6个子女。

一天,老徐头说,老程,你看我们这个地方咋样啊,还有的稻米吃,还行的。外公就点头,微笑,确实,稻米下肚子的感觉和那些山芋叶子、山芋渣子、山芋头子、酸浆稀饭的感觉确实不一样。老徐头说,你们家不是有个大丫头嘛,不如嫁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你老来种瓜,也算有个照应。

于是,我的大姨背井离乡,到了安徽,开始了她一个人的漂泊。虽说是有外公常去,但还是会觉得孤独,总是会盯着家乡的方向看去,远远的似乎能看到她的老母亲,哮喘的老母亲,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兄弟姊妹。

再后来,有了大表哥,二姨去帮着带。那个时候,二姨夫是个民兵营长,也是从我们泗阳的临河讨饭过去的,看上了二姨,但二姨夫家里实在是太穷了,连像样的拿得出手的彩礼都没有,但成家的渴望让二姨夫决定放手一搏,200多里的路程,硬是跑到了淮阴,见到外公他们,当时的四外公是乡村的大队书记,很有威严,也很强势。但看到二姨夫,四外公还是重重地点点头,这人还可以,就是家里太穷了。外公做了主,穷点,也可以做亲。

到了娶亲的年龄,学武舅俊朗的身形,吸引了无数女生的注意,但在那个工分至上的年代,硬朗的身板、厚实的家底更为吃香一些,于是学武舅就一直这么单着。直到外公托了好多人,赔上好多话,贴了好多酒,才在本村找到一个愿意到这个穷家来经营的人。定亲、成亲得有一套完整的章法,得有拿得出手的彩礼。到大姐、二姐家借钱成了唯一的选择,二姨夫放倒了一屋檐的树,卖了60块钱,来给学武舅娶亲。

临走的时候,二姨夫随口搭了一句:人怎么样啊?你还愿意啊?学武舅眼前闪过那个干瘦干瘦的女子,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那你还借钱干什么啊!就在这边,我给你找。不行的,家里把亲事都定下来的,不回去成亲,别说老爷子,就是四爷就会把我的腿打断。没事的,我去和四爷他们说。

最后,英明神武的四外公真的差点打断学武舅的腿,那天,据说,他跑的很快,外公仍然是舍不得,两个儿子,要将其中的一个送去安徽,送去远方,虽然那里有他的两个姐姐.

我的父亲母亲结合到一起,光我听说的就有很多的版本:一是父亲孔武有力,长相英俊,家境殷实,十里八乡那是个顶个的好。加上学武舅和我父亲真的是亲如兄弟,母亲才攀上了这豪门。第二个版本和前面这个简直是天差地别:父亲的长相倒是很好,但家境实在是乏善可陈,来了客人,居然从地里现掰的玉米,是父亲托了他的最好的朋友,我的学武舅,才娶的我母亲,然后才有的我和我妹,一直以来,据说母亲是万般的不情愿。

二、香火

母亲常说:老程家香火不旺啊!学义舅家生了5个闺女,到第五个的时候,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害怕凑齐七仙女,于是硬是顶着学义舅的愿望,把小五改为小七,奇迹发生了,下一个就是我的表弟,前面提到的,在这次丧事里主持大局的程家唯一的男丁,小名程德八,大名程德祥,和几个姐姐一样,读书都是绝顶的聪明。学武舅家也是连着生了4个闺女,后来看计划生育实在是太紧了,就停下不生了。于是我亲舅舅这一门,就只有程德祥一个男丁,也是一个到哪里都要主持大局的人,外甥结婚,姑家喜事,他都冲锋在前,毫无退缩,也没法退缩。

四姐家也是两女一男孩,也有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老大是四姐夫从车站捡来的,包袱皮里只有孩子的生辰八字、名字,但据后来来认亲的亲父母说,里面原来是有钱的。被人从包袱皮里拿走了钱,扔下了孩子。好心的夫妻俩刚成婚,就多了一个闺女,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因为前面有了一个,后面只能再生一个,也是闺女,农村里看重的是香火,是最后的那个主持大局的人,就如我的表弟程德祥。于是,四姐他们到处躲藏,怀了男孩的时候,被村里抓住两次,去做手术,第一次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实在是到不了医院,于是作罢;第二次是刚到医院,居然神奇地停电了,于是作罢。于是四姐家有了香火。这个孩子异常的聪明,上了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淮阴中学,后来上了中国石油大学,现在北京,有着很高的工资,四姐和四姐夫都去北京享福去了,据说,上次四姐的生日宴就是儿子摆的,相当的有排面。

我的几个表姐,读书都非常的聪明,没有一个例外,考试二姐居然做到了附加题,还做对了。退学的时候,老师跑到家里做了好多次工作,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就差上天入地,赌咒发誓了,但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实在是需要劳力了。靠着大舅妈做豆腐的手艺,一家人能有个豆腐渣、烂山芋吃就已经很好了。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事情。于是,所有女孩,我的那些表姐们,都没有读书到底,甚至没有超过三年级。三姐跟我是同学,也是从二年级退学的,当时,成绩比我好了太多,退学后,在家自己查字典,居然学习了好多的文化知识,在张圩街上收粮食的时候,一点也不吃亏。

上一代没读书的遗憾,在下一代身上没有延续,都是可劲地供着,一个一个的也都很争气,名牌大学上了好多,我也一直怀疑:在读书方面,我仅有的一点灵气,是否来自我母亲的家族,也有可能是基因优秀,让我今天能站在讲台上,从一个农民子弟变为读书人,真的,我要感谢他们,这些都在一根藤蔓上的瓜。

混穷

农村的日子,就像眼前的天气,凉飕飕的不好过,我六岁的时候,生产队里秋收分粮食,父亲说,儿子,你去把咱家的粮食给弄回来,我大叫:咱们全家的粮食得多少啊!我一个小孩子哪里能弄得回来,父亲神秘地微笑着:男孩嘛!要锻炼锻炼,将来,你可是咱家的顶梁柱。我拖着幼小的身体,怀着万般的恐惧,拎回来5斤左右的小麦,那时候的小麦,长得就像秃子头上的毛,你说秃吧,也没有全秃,你说有毛吧,还不太容易找得到,真的是应了那句“草色遥看近却无”。

可是,我们的一代代,就在这样的一片荒寂的土地上讨生活,填饱肚子也成为了一种奢望。小姑因为家里吃不上,嫁到了芜湖,小姨娘,因为家里吃不上,嫁到了来安。

母亲兄妹共6人,四个在安徽,两个在淮安,都在各自的农村过着各自的穷活。

再到后来,咱们的日子也没有先前那样的艰苦了,但亲人之间的团聚并不多。母亲和小姨娘是有话的,母亲和二姨娘是有话的,母亲和大姨娘是有话的,母亲和早走的她的二哥更是有话的,但因为距离,也因为我的母亲不识字,让这种亲人之间的唠嗑成了奢侈品,近来,母亲换了手机,学会了视频聊天。于是和小姨娘就有了几乎每天一次的通话,通话的结尾都是这一句:你来啊!我做好吃的给你吃,小姨娘经常说:三姐,你有福了,儿子拿工资的人,儿媳妇孝顺的人,母亲就很得意,也很谦虚的说,也就这么过,也还那个样子。

前几天,我的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聚集到我的家里,三十年前的瓦屋,闷闷的空气,遍地的苍蝇,让我这个拿工资的人,羞愧不堪。老家一直说的拆迁、拆迁,我们就犹犹豫豫地没有盖楼,要是盖了楼,母亲该是多么的有面子,在她的所有的亲人面前,拉呱的时候该是有多么的豪情。

对外公没有任何印象,但仍然记得外婆的样子,还记得外婆留下的,我唯一能记得住的话:孩啊!太老实了,常来和我拉呱。

现在,我变得特别的能拉呱,外婆呢,是不是在天上?

逃离

从一根藤上,从淮安的这同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我们向四下衍生,有时候,母体的营养已经跟不上我们的生长,我们只有逃离,有时候,甚至想逃离得远一些,摆脱那片贫瘠的土地,摆脱那些令我们窘迫的生活。就像小时,我最不喜欢的几样农活:割麦子、山芋地割草、打棒叶子,还有不喜欢露水、大太阳、寒风,晒粉丝的时候刮过脸上的,那些冰冷的风,于是,我拼了命的读书,寒来暑往,一年一年,日复一日,在每一个白天后的黑夜,在每一个黑夜后的白天。

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但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能做的,只有默默的供着,虽然,家里仍然很穷,虽然,他还不怎么懂我这样做意味着什么。那个时候,我能吃到一点花生,很香,在读书到夜里10点的时候,其实,父亲还没有睡觉,他在等我倒在床上,不再背书。其实,我在夜里反复的醒来,其实,我在夜里,反复地思考我的未来。

后来,我们都逃离了那根藤蔓,在我们的亲人的目光里,我们结成了一个个硕大的瓜,就像我的外公,当年在滁州,那片土地上种出的瓜一样:品相完美,且甜且大,应该能有个好价钱。学武舅家的几个表妹到了南京,学义舅家的几个到了北京、无锡、镇江,我到了县城,还有下一代到了扬州,甚至到了英国。

天渐渐地冷了,骑着电瓶车的时候甚至想到了被城管拿走的挡风被。母亲在看着她曾经热爱的广场舞,父亲在催着母亲,打开手机要和我视频。

2018年,父亲脑梗,2019年,母亲做了一场大手术。成熟,似乎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我在想,在我48岁的今天,我是否已经长成了别人心目中的成熟的模样,是不是已经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男人,还是依旧是我自己心中的男青年、男孩,那个曾经有着无比高傲的梦想,有着天马行空的想法的男生。

快了!那些拆迁小区工地上的老板们笃定的说:就在10月份,我们就能拿房了。我常常过去转转,看着地基里的水,看着地基慢慢地成为地基,看着地基上能有一两根钢筋,然后有了几块砖头。

我能想象到母亲,在我们拿房的那天,对房子的种种规划,一个一辈子要强的人,在老年的时候,对儿子各种的言听计从,我也能想象父亲,不再嫌弃东家屋檐高,西家屋檐矮,就是站在我们自家的农村别墅前,那骄傲的模样。他们想:养儿就是防老。

好多年,看到想到好多写作的题材,都不敢动笔,害怕自己情不自禁。

我,很害怕,将来有一天,生我养我的藤蔓,慢慢的枯萎、消逝。

原本,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蒋士海,江苏省淮州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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